當醒則醒的時候,便是要啟程上路了。


    又是沒有早課的一天,有楊暮客的幫忙整理得很快。哪怕路上空無一人,季通還是很有儀式感地敲了敲車鈴。


    叮鈴叮鈴,還未明亮的世界裏盤山道上有車轅咯吱咯吱響。


    “弟弟,進來讓姐姐瞧瞧。”


    “誒。”


    楊暮客鑽進車廂裏。琉璃罩的香燈把那少年麵龐映照如玉,小樓細細打量著楊暮客的麵貌。


    “今早起身便覺身邊鬱氣少了,多了許多昂揚之氣。卻不曾料想你這身子打熬有模有樣了。”


    楊暮客盤腿坐下,順手拿了茶桌上的小點心。“小樓姐靈性天然,比我進行還要快哩。”


    這倆人還真不是互誇。


    迦樓羅如今完全化凡,身具天人修為,但並無那種飄渺之意,仿若鄰家小妹。這就是修行有成。不論是修洞天洞真法,還是陽神出神法,亦或是祭祀巫神之道,行至深處那種恍若離世的感覺總是有的。俗話說就是仙氣,沒有人味兒。而小樓當下人味兒卻越來越多了。可以說是楊暮客身上的仙玉起了作用,但那玉時時刻刻都在楊暮客身上,也能說明是小樓道行越深了。她始終與那仙玉隔著一層,這是小心,也是贈與。


    而楊暮客短短時間就能喚醒爽靈之魂和屍狗之神,這也是大有精進。這身體本不是他的,所以無有三魂七魄,那三魂七魄是鬼身的。合在這屍身上,喚醒了,那離修成人身亦是不遠矣。


    “說說那爽靈是如何醒的?”


    “忘了。”楊暮客嘿嘿一笑。


    “忘了?”小樓似是不信。


    “真忘了。”楊暮客有些感慨。他真的不記得,就如同做夢的時候,夢見了好的,夢見了一定要記下的。但醒來之後卻隻知自己做了一個很好的夢。


    “如今我又使不得觀心之術,管你真假。倒是昨晚最後的問題想明白了沒?”


    楊暮客一本正經地坐直身體,“吾乃上清門紫明修士是也。”


    “假正經。那說說怎麽想明白的?”


    “毋需去想。這是緣法,是因果。”


    小樓眼睛一亮,“不枉義父救你。”


    二人吃茶閑聊了許多,比如小樓為啥老睡覺,又比如楊暮客吃東西有滋味了許多。


    小樓又問楊暮客講故事,楊暮客卻說有感天地,不敢胡亂編造了。這話是瞎話,是他早就忘了要編排那錦衣衛大鬧老東家的故事。畢竟修行路上新鮮事一件接著一件,前生的塵緣很少去想了。


    走著走著,車子進入了荒野。炁脈不正的西岐國這種荒野裏充滿了妖異的味道。


    楊暮客在車座上遠遠就能瞧見一股妖光直衝天際。


    “好騷啊。”季通在禦座抱怨道。


    “嗯,味兒確實大了些。”


    前路冒出來一個塔尖兒,然後看到幾隻蜥蜴路口鬼鬼祟祟。那些小妖精看到馬車,嚇得一蹦,然後分站兩路作勢迎接。


    喲嗬,這些妖精倒是與那龍王手下有些異曲同工之妙。通了靈性,未去橫骨。口不能言,但知道理。楊暮客上下打量著眼前的村落。有房有田,卻沒有凡人氣息。想必是國中妖國了。


    “老朽匿途山山神,在此迎接諸位仙長。”


    楊暮客擺擺手,“貧道不是仙長,不過是還未入道的小修士。”


    “仙長天門高足,長生路就在腳下。在老朽眼中就是仙長了。”


    聽了這話楊暮客也不辯解了,點頭承認,“那就借您吉言。”


    “貴客還請跟我來。望風的山魅早早就看到了諸位的馬車,我們備好酒菜招待貴客。”


    季通有點傻眼,因為他看到的是一條大鯉魚用尾鰭戳在地上咕扭在前頭帶路。路兩旁的房屋與其說是房子,更像是被挖開了墳頭多了一個棚子。但他偏偏聽見了那大鯉魚開口人言。


    其實楊暮客也看到了一樣的情景,但猜到了這一村妖精大概久不見人,沒有施障眼法的習慣。他索性開了天眼照見心性本相,這些妖物有了法力加身後也就沒那麽奇怪。


    路上的行人都是妖精,一個個長得歪瓜裂棗。一個修成人身的都沒。再往裏,就看到村子中心全都是遊魂,一個修成遊神的都沒。但楊暮客瞧出了一些名堂。這村子如此安排是以妖精護住了這些遊魂,頗有章法。村中房屋錯落規整,按照四象方位,道路阡陌皆是與先天八卦相合。外陽內陰,倒是一處上好的陰宅。


    妖風一陣,庭院車馬喧。院中熙熙攘攘好不熱鬧。


    停了馬車,有小鬼安排喂馬。小樓被玉香扶著踏出馬車,村中妖鬼民眾皆是叩拜相迎。玉香手訣一掐,障眼法變個花兒用,隱了那些醜陋麵貌讓他們好似凡人。


    小樓點了點頭,“南離朱雀耀陽,願諸位福壽安康。”


    “叩謝祭酒吉言。”


    諸人依次落座,唯獨主位空了出來。


    不大會兒,一架狗車從空中燒著車輪落下。車裏蹦出來一個穿著麻衣的漢子。那些狗趴在地上直起身變成了身後背著小幡的日夜遊神。


    “本鬼王來晚了,還請貴客恕罪。”


    小樓打量了一下鬼王,然後輕描淡寫地說句,“無妨。”


    玉香卻站起來捏了個子午訣,“貧道見過城隍大人。”


    楊暮客眨巴一下眼,城隍?要不我也站起來敬一個?不過好像晚了點,那就不站了。


    “不敢不敢。見過玉香道人,我現在已經不是城隍了,那金蟬教收了我的官職。如今迴了自家陰宅卻是自在許多。”


    說話間那鬼王從手裏的口袋一掏,薅出來一隻剝了皮血唿啦的大水獺。看著像極了老鼠,楊暮客有點反胃。


    “這是我剛剛迴山獵得一隻水獺,下山吃過小孩。成妖時間不短,倒是不錯的補品。”說話間鬼王又掏出一個玉盤,口中吹出一股陰氣。那血唿啦的刺蝟肉一片片薄如蟬翼落在盤中,如此肉膾看起來順眼了不少。剩下的骨肉鬼王也沒浪費,遞給了一旁的遊神,讓他們分食。


    主桌的飯菜也被下人端了上來,有白麵的饅頭,燉煮的菌湯。


    楊暮客一聞,就知道這一桌耗費不少。因為每一道菜都是靈食,不是妖精的骨肉就是吸收靈炁的藥材。


    一位姿色尚佳的少女端著酒杯走到楊暮客身邊倒了一杯靈酒,“道長請用。”


    “謝過姑娘。”


    小樓為貴客上座,先動了筷子。這一桌靈食也不甚珍貴,她曾在行宮吃膩了那些妖物,倒是覺得菌子風味十足。


    楊暮客和季通卻不管那多,隻管大口吃肉。一盤肉膾眾人分食一下就空了。


    鬼王端起酒杯,“紫明道長曾入城隍府中,我卻因夜狩妖邪離府,未能得見良人,歸鄉途中感歎緣分輕薄。如今卻未料想良人竟從我宅路過。實在感慨萬千。我敬上清門高足一杯。”


    “不敢不敢。”楊暮客也端起酒杯飲下。


    季通也有酒,不過不是靈酒。隻是凡俗糧穀釀製,卻因年代久遠沉香無比。吃著東西不時抬眼看看這一桌妖邪鬼怪加上自己這一方俊男靚女。


    酒過三巡,宴中鬼王興起表演了一番武藝,八方寶劍舞得仿若遊龍。


    “彩。貧道不通文法,無以言表。幸好鬼王沒起什麽酒令,不然紫明就要丟醜了。”


    “道長此番話說到我的心坎裏去了。某家在世之時也不喜那文酸。”


    楊暮客和鬼王這一唱一和,眾人也沒人當真。上清門高徒不通文采?陰德高尚受封城隍不喜文酸?擱著鬧呢?


    酒會中那土地呈上一個盤子放在小樓桌前。說這是城隍交於祭酒大人的信件。


    小樓打開看了幾眼,已然無有興致。隻是默默飲酒。楊暮客察覺師兄藏有心事,差遣玉香送她去休息。他也在後麵跟著。


    鬼王不敢叨擾,隻能拉上唯一的凡人苦中作樂。


    鬼王醉了,季通也醉了。倆人抱著膀子互訴衷腸。你說你的,我說我的。他們都不在意說了什麽,隻在乎能說出口了。


    楊暮客迴來後端著酒杯在一旁聽。


    原來那鬼王是個屢第不中學生,西岐國舉製與九品中正製頗為相似,但也不封死了寒門門路。遞卷入考也可以入朝做官。他從二十二遞卷到了三十八,心涼了。便迴到淮州,置辦了些許家業,養活了幾百口人。讀書麽,不做官也是有出路的。那處家業離如今地界不遠,再往西南幾十裏,靠著往淮州郡輸送米菜興旺了幾十年。後來鬼王就老死了,安葬在了此地。


    鬼王三十八置業,娶了兩房,無後。那村子也漸漸就荒了,上麵沒了門路,下麵小人枉為。好端端的家業敗光了,鬼王詐屍了。還未來得及去城隍往生的鬼王化作了厲鬼,去索命。當年收養的孤兒敬他,家家戶戶都有立牌位。有了香火,鬼王也入了修行。上一屆城隍犯了事,各方土地舉他做官,一幹就是兩百三十多年。


    鬼王抱著季通的膀子大聲罵著,“老子這一輩子就是對不起自己。活著沒做官,死了也做夠了。反正陰壽不剩幾許。去休……去休……”


    一頓飯吃完,楊暮客讓那妖精拉著馬車出了陰宅找了個吉位住下。他也不管那大醉伶仃的季通,從袖子裏掏出一個蒲團就地打坐。恰巧是這風水陣的陣眼,聚靈化陰,這陣眼是陰極陽生,早就積累了大量的陽氣。這些沒名沒姓的孤魂野鬼也用不到,便宜了楊暮客這過路道人。


    第二日天明,季通是在朦朧細雨中冷醒的。他一睜眼看著自己抱著一塊斷碑。秋日陰風怒號,那碑上銘文朱紅已然褪色。


    “吾妻孫劉氏勤儉持家,其胞弟聰慧,吾以厚望劉氏一脈。


    村中多孤童,恨壽不長,未能見其成人。此乃遺憾。願劉氏善待之,此乃族中梁才,雖非同血同宗,卻同心同德。


    吾知己命不久矣,老眼昏花,提筆難言。觀此生一事無成,唯贍養老幼感天心知慈悲。遂望諸共勉之。


    孫蔡青絕筆。”


    季通讀完頭皮發緊,看著周圍荒墳遍地,連滾帶爬跑到了楊暮客身邊。


    “兄弟,兄弟。”


    道士睜開眼睛,看著一身濕透狼狽的季通。“咋了?”


    “撞鬼了。”


    “你一直都在撞鬼啊。”楊暮客嘿嘿一笑。


    季通一琢磨,可不是嘛。眼前這位不就曾經是青麵獠牙的大鬼麽。“昨天,宴會……那麽多人,我今早上一睜眼。一個人都沒有,全都是墳頭,我懷裏還抱著半塊碑。”


    “那些妖鬼顯法是要消耗法力的,眼下他們都身居陰界,你當然看不見了。”


    “還……還有一隻豎著走道兒的大鯉魚呢!”


    “那是山神,迴山裏去了。”楊暮客指著烏雲掩蓋的半個山包。


    “山神是條魚?”如今季通也想起來入村前那鯉魚的自我介紹。


    “多新鮮呐,山上就沒水了嗎。話說那碑呢?”楊暮客起身收起蒲團揣進袖子裏。這一夜雨竟然絲毫沒有淋濕他的衣衫。修行中靈炁護體,這便是一魂一魄警醒之妙。


    季通拽著楊暮客走到了他趴了一晚上的地方,果然有個人影幹濕不同。楊暮客還打量了季通幾眼。讀了這孫蔡青的祭文,有些感慨,昨天聽得含糊,也不甚明了這位鬼王前城隍的事跡。這碑文的前半段不見了,周圍看了一圈,也沒有碑頭。想必是那鬼王自己弄丟了的。往事不堪迴首唄,有些不願想不願見的東西。


    “行了,昨天吃了那麽多好玩意,你這一身氣血旺盛。淋了一夜竟然神采奕奕,你還得謝謝這孫老哥。昨晚上你倆親近得很,就差祭天拜為異姓兄弟了。”


    “這……”


    “鞠個躬吧。老鬼王看得見。”楊暮客看著那陰宅裏端著茶杯笑眯眯的鬼王說道。


    “誒。”


    季通聽話並著拇指抱拳作了一個深揖。


    兩人搭著伴走出了墳地,巧緣在馬車邊上轉圈遛彎。


    楊暮客遠遠地能聽見墳中有人抱怨,“一方天地大改,可惜周上國氣運相壓。不準去啊。”


    “不敢胡言,若不是城隍老爺收容,你我都是那邪鬼口食。”


    周上國。聽名字就好牛逼的樣子,楊暮客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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