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幾日行路,馬車來到了淮州郡城。


    淮州郡和楊暮客見識的兩座城池截然不同,一座運河穿城而過,城池本身又有高低差。所以淮州郡分成了上下郡,東西城四個地方。


    城門口建在一座橋上,橋下是繁忙的渡口。橋墩上還有座高塔,塔上有一盞明燈,就算白日都有隱隱燈光。而燈下則是一間透光靜室,一個俗道打坐其中。


    馬車行駛在橋上的時候與一同入城的人自然而然地分開兩路,日遊神在巧緣身上勾了一個圈。湊到了楊暮客身旁抱拳鞠躬,“小神恭迎紫明道長。”


    楊暮客點了點頭,也不多言語。馬車駛進了高聳城牆的陰影裏。


    入城的那一瞬間楊暮客仿佛進入了光怪陸離的世界。開著天眼的他能看見還未化形的妖精使了障眼法,在路邊擺攤做活,有俗人和褪了橫骨的妖精討價還價,有俗道坐在漂浮在靈炁軌道的小船上。樓層都不高,長街不見盡頭。


    季通美滋滋地抱著水囊牛飲,開心地對楊暮客說,“可算是重迴人間了。”


    “太鬧了,不如鄉野舒服。”楊暮客聞到了無盡的香氣,牙根癢癢。


    他們停在路口,有捕快指揮著交通往來。通行車輛川流不息,行走人群熙熙攘攘。這些個女子妝容精致,男子衣衫齊整。他們在攤鋪前走走停停,少年少女有說有笑。甚至還有人騎著木製的獨輪車,背著竹子編製的書箱。


    嘖,就是少了些大白腿。


    此時楊暮客才意識到,這裏不是什麽落後的古代,而是高度文明的社會。這種文明騷動著他的心,不舒服。


    交通崗亭四麵台各有水屏,靈炁運轉,麵向馬車的那一塊顯示通行二字。季通用棍子捅了捅巧緣的屁股,噠噠前行。


    巧緣雖然是妖,頗有靈性。但畢竟不識文字,不通語言。楊暮客抬頭看著城市的天空,萬裏無雲,一層薄薄的光膜扣在城牆上。濁炁引入了地下,而靈炁運轉其中。


    一個道人縮地成寸來到了馬車邊上。


    聲音模模糊糊,隻有楊暮客聽得到而外人不知,“道長何處修行?來淮州何事?”


    楊暮客打量著他,“貧道此行欲歸山門,在淮州稍作整備。小小山門不足道爾。”


    那人顯露了身形,步伐與馬車同調,巧緣似乎知曉了規矩,也放慢了步伐。


    道人笑嗬嗬地說著,“還未築基便有精怪禦使,想必道長出身不凡。我乃淮州郡行走道士,金蟬教水二。”


    楊暮客也不掐子午訣,隨手抱拳,“貧道紫明,見過水二道長。”


    水二道士掐訣行禮,“緣是紫明道友,還請收了天眼神通。城內開眼有窺私之嫌,我亦是被道友的靈機引來。”


    “哦哦哦。”楊暮客這才明白是怎麽迴事。掐了個訣收了天眼。


    水二看到遲鈍的楊暮客暗裏撇撇嘴,然後轉頭露笑,“不知道友需要如何整備?貧道行走城中有迎來過往道友職責,可以陪道友城中采買。”


    楊暮客抱拳感謝,“多謝道友。我自是毋需采買,詳細還需問車中家姐。”


    聽到這話水二更是不屑,道士出遊還帶著女眷。話中的客氣少了許多,“那本人就隨你們走走,免得遇見宵小行騙。”


    楊暮客咧嘴一笑,“也好。先尋個住處吧……”


    那水二道人在前麵帶路,不多時就來到了一個路口,他們上了大橋,進了上郡東城。此時道路寬廣,但行人少了許多。街道左右的裝潢華麗精美,牌匾多是某某食府,某某書齋。也有些瓷器鋪子和日用百貨的鋪子,唯有一家店鋪吸引了楊暮客的注意。


    祭金禮器店。幾個俗道在櫃台前討價論價,店鋪的展櫃裏都是金屬製品。裏麵的夥計似乎認識水二,想張嘴招唿被水二用眼神打發了。


    “前麵就是城中最好的驛館,菜品很是美味,來往的道友都讚不絕口。”


    “那可就要好好嚐嚐了。”楊暮客打著哈哈,心中一痛。再好吃老子也嚐不出味兒啊。


    到了驛館前麵馬車停下,一直不曾出聲的小樓在玉香的攙扶下走下馬車。水二瞬間驚為天人,雖然隻看見了小樓的眉眼,但就這眉眼的靚麗已經讓他不足用語言形容了。


    小樓欠了欠身,“小女子多謝道長引路。”


    “應該的,應該的。”水二懵懵懂懂地應著。他此時意識到不是那紫明道士言語不明,而是這一行做主的怕是這靚麗的女子。他看不出女子是否修行,但一個著甲捕快侍從加修行道士護衛,想必身份定然不簡單。


    一行人登記好房間搬完行李,季通牽著馬車去找木匠修理車廂。


    水二再三邀請盛情難卻,小樓便允了出去逛逛。出了客棧順著水二指路,來到了平日裏貴家女子消遣的街麵。此時楊暮客和水二跟在小樓身後。


    水二道士低聲問,“不知紫明道友修行到哪一步了?”


    “初學後進而已。”楊暮客輕輕笑道。


    “鄙人不才,築基二十餘年,若是道友有何疑難,貧道或可指點一二。”


    “每日早課引炁入體,其餘時間修習天罡地煞七十二變。也不曾遇見難題,大體都是水磨的功夫。不過方才見到道友施法縮地成寸,不怕凡人遇見嗎?”


    “道友初到淮州可能不知,本門為了防止妖邪從運河偷渡,在護城大陣中加入了障眼陣法。手持行走令牌在陣中可以用些便捷法術。”


    “這倒是方便。”


    “但是日常維護很是繁瑣,幸好不是我輪值護陣。一十二年大好青春坐鎮其中……”他感歎著對著城中的一棟高樓拱了拱手。


    楊暮客隨著他的目光望去,高樓銜遠山,吞運河,理當登樓一看。“可否登樓一看?”


    水二笑笑,“道友想必不知我金蟬教罷。”


    楊暮客愣住了,“入道時間甚短,確實不知。”


    水二點點頭,“此樓無門,非我金蟬教人不可登樓。哪怕是官府中人也不可。我教與朝廷有約。此方天地,我金蟬教有獨斷之權。而我金蟬教為朝廷鍛打兵器。譬如你那車中的刀具骨朵,都出自我金蟬教俗道道觀。”


    戳破了謎麵楊暮客心領神會,“怕是不止刀兵,這錢幣大子兒也是由貴門鑄造吧。”


    水二抬著下巴搖搖頭,“小道而已,凡俗財物與修行無關。”


    二人聊著隨在小樓玉香身後在上東城的商街逛了一大圈,采買了不少女兒家衣物,終於迴到了驛館。楊暮客站在門口送別水二道士,從櫃台拿了本郡誌迴到房間讀書。


    郡城以北有山名曰黑淵,黑淵山下有小鎮,有道觀名曰蟬蛻,眾多俗道皆住其中,頗為興盛。往來腳夫力士無數,行腳貨商不絕。


    黑淵鎮生產金屬器物,刀兵,農具,飾品,建材。此鎮出產的物品不但結實耐用,而且有售後服務。蟬蛻觀的祭禮道士會被定期派遣到各處分店,修理賣出的貨物。


    不多會兒,出去改裝馬車的季通也迴來了,楊暮客喊住準備下樓喝酒的季通。同行之時也聽了季通言說不少舊事,他對於地理也算稍有了解。


    “你入伍的軍隊離此地不遠吧。”


    季通懶洋洋地躺坐在椅子上,“是不遠,淮州郡南有莽莽大山,叫龍牙嶺,因為西岐國西方龍牙嶺最大最茂密,所以更多時候就叫西嶺。我以前在西嶺軍中做營長。”


    “我見到這城中妖怪很多,凡人毫無察覺。漁陽也是如此嗎?”


    “我過去是都當是個傳說。又怎麽知道?”


    如此而已,楊暮客笑著點點頭。這許是人道興盛之因吧。“那黑白山聽過嗎?”


    “這是知道的。離我們屯田的行伍不遠,據說栗王曾想在山中修建別苑,我的教習就圍山護衛過。後來有俗道說雖景色秀美,但山中招惹精靈妖怪,就不了了之。”


    “嗯。等車弄好我們往那兒走。”


    “你當初可不是這麽說的,這麽久都沒到漁陽。何年何歲才能送你到宗門。”


    “還未到漁陽,路上你足以思量。”


    季通看著楊暮客的笑容不出聲了,下樓喝酒的心情也無,索性閉上眼睛假寐。


    楊暮客繼續低頭看書,不大會兒就翻到了講黑白山的篇章。說黑白山曾有白鶴天妖棲息,天妖喜食運河之魚,不害人,春去冬歸。


    一夜無話。


    早上楊暮客隨著出門采買的仆人在上東城的園林小路上閑逛。他遠遠看到了盯著自己的水二,抬手招唿了一下,然後繼續走。


    青石路有運送山泉留下的道道水痕,繁茂的樹枝壓低了露珠,在金色的朝陽下晶瑩剔透。少年道士伸手接過無根之水,冰涼,一口氣,指尖化霜。嘴角露笑,少年道士欣然前行。


    秋日的風吹下一簾落葉。楊暮客聞到了一股香味,不是花香,是魂魄的香味。


    小路一轉得見一個圓拱門,拱門裏是高樹與竹。樹下有石桌石凳,一位老婦坐在石凳的蒲團上。看著婢子淋花。


    楊暮客循著味道靜步無聲。他站在老婦的身旁,看著老婦臉上勾勒的笑容。


    “你說的她聽不見的。”楊暮客雙手插袖低身輕語。


    老婦愣了愣,又笑道,“道長能聽見就好。”


    嗯,楊暮客點點頭。


    “等等那小蹄子淋完花,你告訴她契書就在她房裏,她曉得是什麽地方。我走了之後家裏的婆子定會給她顏色,那也是她自找的。平日裏仗著身份頤指氣使,老爺也看不慣她。我那兒子是個壞胚,打她主意好久了。她自是個有心氣兒的,又怎瞧得上那慫貨。別被我們這府裏框住了,讓她帶著契書和存票走吧。這宅子容不下她咯。”


    “還有嗎?”


    老婦歎了口氣,想著想著,眼淚嘩啦啦地流了出來。“沒了。”


    “那就走吧,太陽大了不好受呢。”


    老婦哭了一會兒,然後又笑了。她好像想了好多趣事,漸漸越笑越開心。少年道士看著那老婦的麵容漸漸展顏,年歲勾勒的痕跡越來越淺。少女兩個酒窩梨花帶雨。


    “謝謝道士哥哥。”少女起身迴頭看了看坐在蒲團上的老婦,蹦蹦跳跳朝著城隍廟去了。


    楊暮客從袖子裏抽出一支途中采的大蕉葉,攔住了越來越高的太陽。靜靜地站著。


    不大會兒那澆花的少女迴頭,“呀。你是打哪兒來的牛鼻子。我家奶奶不學道的,可沒有供奉給你。”


    少年道士笑起來很好看,迷住了那少女。“我聞到了花香就來看看。老人家有幾句話留下來。”


    楊暮客那大蕉葉遮住了老婦,少女也看不著。


    “太奶奶睡著了嗎?”少女放下水壺匆匆過來。


    小道士站得方正,用了髒腑之音,“我有幾句話,你要聽好。老人家囑咐你去房中找份契書,讓你拿著存票離開府裏謀生。離了府邸以後,往東走,越遠越好。錢財也莫要外露,你自是聰明,尋著法子采買點貨物跟著商隊行商。若是停在了一片山清水秀的地方,那便買一棟宅子,學著享樂生活。也許你會遇見一個書生,嫁做人婦。也許你會孤獨終老。後事如何,皆需你細細思量。”


    那婢子聽到這話就愣住了。


    “好了,你現在迴府裏喊人吧,老人家已經離世了。我在此守一會兒。”


    那婢子慌了,“你是不是歹人,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家奶奶?”


    少年道士搖了搖頭,不語。


    那婢子踉踉蹌蹌飛跑了出去,大聲喊著,“來人呐!快來人呐!”


    等到婢子帶著人來到園子裏的時候楊暮客已經離開了,一支蕉葉戳在地上遮住了老婦人的身子。


    “說,怎麽迴事兒?大奶奶早上跟你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麽轉眼的功夫人就沒了?”


    婢子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一個老頭富紳撩開了蕉葉,摸了摸老婦人的臉。歎了口氣,“行了,讓她起來背著她主子迴家。迴家。”


    哭得淚涕橫流的婢子爬起來背上了她的主子。朦朧的路被一雙雙鞋踩進她的腳下。她想起了那道士的話,奶奶讓她走。可是她要往哪兒走呢?往東,對,往東!


    訟。初六,不永所事,小有言,終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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