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劈啪啪。


    夜晚江麵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收起的竹帆呱嗒呱嗒地摔打著桅杆,轟隆隆的雷聲隨著搖起的浪撞在了甲板上。


    季通在黑暗中睜開了雙眼,一道電光通透黑暗。他上下摸索一番,披甲呢?某家的紮甲呢?腦子靈光了許多,紮甲寄存在了馬房。


    “別出門。”床上打坐的楊暮客默默地說了句。


    季通蜷縮在坐榻上,仰頭看向楊暮客應聲。“誒。”


    忽然間季通身後的窗子啪啪地響了起來,好像有人在拍。他猛地轉頭,陰風從耳畔吹過。哢嚓一道閃電將一個身影印在窗紗上。


    炸毛的季通撞得桌子叮當亂響,嘶,腳指頭戳在了固定桌子的卯扣上。


    “小點聲,別人明天還要上工呢。”


    “誒,誒……”八字長須變成了大呲花的季通坐在地板上揉著腳指頭。


    不大會兒,陣雨就過去了。安靜的船樓好像有人在穿行,踢踢踏踏的腳步聲不停。窗外傳來了展帆的聲音,唿啦。


    季通抬頭一看,一個高大的陰影站在房中。一瞬間季通氣血衝腦,鼻孔吐煙,卻也隻是出氣多進氣少。他在一通心鼓聲中聽著。


    “見過紫明道長。小的乃是淮州郡城城隍遊神,奉命抓捕河麵野鬼。”


    “遊神辛苦了。”


    “不敢不敢。打擾道長修行非是我等本意,實乃職責所在。”


    “遊神鬼差護佑在此江麵上討生活的人們,貧道十分敬佩。”


    “本分而已,何足掛齒。”


    “行了,遊神不便久入陽間。你且退下吧。”


    “是。”


    季通憋著的氣終於順了出來,在地上摸爬著,四處打望,“楊兄。我剛剛是不是見著鬼了。”


    “引炁入體修煉許久,有感陰陽不是很正常嗎?”楊暮客鬆開抱在膝蓋裏的手訣,此時已過醜時,江麵水汽蓋過了陰炁,修煉起來事倍功半,索性和季通聊天。


    “你不是說我沒根骨嗎,修煉不得,怎麽還能有感陰陽?”


    “懶得解釋,睡覺。”楊暮客雙腿一蹬,翻身蓋上被子。


    季通爬上了坐榻,眼巴巴地看著屋頂,憋了一會兒,“你就跟我說說唄。”


    “修煉和有感陰陽有啥關係。世上俗道無數,還不是能捉鬼降妖。他們也修煉不得。你呢,現在能出門了,要是餓了就自己出去找點吃的。別煩我睡覺,明兒我還要早起做早課呢。”


    季通捂著胸口站了會兒,然後踮著腳尖出門了,關上房門咯吱一聲喚來了寒意的風。他抱著膀子離開走廊,站在朗朗星空下。帆麵隨著波光顫抖著。


    下樓的季通先來到了馬房,掌燈一看。馬頭紮在草堆裏兩股顫顫。


    “巧緣,巧緣。”季通喚了兩聲。


    巧緣伸出馬臉瞪著淚汪汪的大眼珠。打了個響鼻。


    季通嘿嘿一笑,“你也嚇著了?”


    馬噌地一下站起來腦袋塞進了季通的懷裏。


    “喲嗬……喲喲……嚇壞了吧。我也嚇著了。你個妖精還不如我呢,我這普普通通的凡人也隻是愣了眨眼的功夫。你不信?不信也得信。不然我咋一個人下來看你。”季通揉著馬的臉頰。“餓了沒?……餓了啊。那我喂你吃……要豆子多一點兒還是少一點兒?……少一點兒啊,行吧。”季通抱著半袋子豆子倒進馬槽,然後拿草叉戳起一摞青草放裏麵打散。


    巧緣立刻把馬頭紮進了馬槽啃了起來,還不時抬頭看看解衣的季通。季通把長袍脫去先係好甲裙,然後套上披掛,前後係好繩帶。依次是領甲,肩甲。瓜皮鐵胄往腦袋上一扣,“嘿嘿,還是穿這玩意有安全感……道士說遊神他們抓鬼完了,全走了。所以你一匹馬鎖在屋裏頭也不用怕了……我們明兒下午就下船,你最多再在這屋裏頭待上半天……忍一忍就過去了。我呢,也餓了……我出門找點東西吃……鬆開,你給我鬆嘴,我都要餓死了……你一匹馬你怕啥,虧你還是妖精。快鬆開,等會天都亮了。”


    季通掙開了馬嘴走出了馬房,他鑽進了灶房摸著黑找吃的。聞著味摸到了泔水桶,惡心了半天才找到水缸洗了洗手。然後借著星光看到了一個籠屜,裏麵碼著一排蒸瓜。美滋滋地啃了兩個。一手撈著衣服下擺一手按住裙甲蹭蹭爬上樓梯。


    寅時一刻,楊暮客睜開了惺忪的雙眼。船上睡覺是真特麽累人,不如一直打坐到天亮呢。瞪眼一看,季通一身鎧甲正襟危坐閉著眼睛。


    “你有病啊。”


    季通一個激靈半夢半睡中醒了過來。“咋了?”


    “大晚上穿什麽紮甲?你那常服不是穿得好好的嗎?”


    “這不下午咱們就下船了嗎,我不用再換了。穿這玩意挺好,我踏實。”


    “你平時就趕車,整天甲胄一身嚇唬老百姓啊。”楊暮客從床上坐起趿著鞋子,理理道袍。“我出門早課了,下次進城你買點常服,不行你去官府支一套內甲。這紮甲忒顯眼。”


    “誒。”


    外頭天剛蒙蒙亮,江上大霧彌漫。開天眼看了一圈,楊暮客嗖地一下跳上了桅杆,麵向東方。河風冽冽,道袍下擺貼在大腿上紛飛。上清太一觀星長生法早已心中熟稔,一口靈炁入體,口鼻生煙。他身上的屍氣隨著陽光射穿大霧的那一刻開始飄散。心火灼燒著渾石,身上開始有金光浮現。


    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天地節而四時成。


    大大的太陽跳出河麵,少年捏了捏鼻子。早上氣血的味道如此濃厚,吃人的欲望像是心底的小手。輕輕地撓著,騷動著。


    他張開雙臂仰著身子從桅杆上墜落。腳尖輕輕地在甲板上一點,迴眸看著那些打著赤膊排隊等早飯的勞工。


    “哎喲,這不是道長嗎?您剛從船頭下來嗎?”


    “道長早。”


    “道長早。”


    “道長早上好。”


    “道長起來修早課嗎?”


    楊暮客笑了笑,“諸位居士早上好。”


    “道長早上都幹什麽了?”


    “對啊。道長起得比我們還早。都幹了啥?”


    “道長跟我們說說唄。”


    “道長跟我們講講課唄。”


    楊暮客雙手背在身後歪著頭,好一副俊秀皮囊,“那我就講講?”


    此話一說自是滿船喝彩。剛剛穿好衣服的婢女也都擠在了臥房門口探頭看著。三樓守著錢櫃的掌櫃站在欄杆前向下望著。


    少年先是捏了子午印欠身,然後用袖子撣撣了甲板,席地而坐。“大家在吃早飯,或者馬上就要吃早飯。這一日之計在於晨,早飯一定要吃飽吃好。誒呀,我這肚子也是空嘮嘮的,看著你們吃飯我也很饞啊。”


    “哈哈哈哈。”眾人齊聲歡笑。


    “吃是一門很深的學問。貧道不才,在此學問研究頗深。吃是所有生命最原始的本能,是一切欲望的基礎。幹活累了,就喜歡多吃鹽多吃肉。門裏的姑娘,一定更喜歡吃瓜果,這能補充水分,對皮膚好。樓上的貴人,喜歡吃烹炒的蔬菜,太油膩了會不舒服。所以吃,在欲望的基礎上還衍生出了個人的喜好。喜好不同,則群類不同。這世上有食草的牛羊,也有食肉的虎豹。而姑娘們一定不會和你們這幫糙漢子一起吃飯。是不是。”


    “那可不。”門裏昨日看少年唱戲的紅蓮姑娘接話,“那道長喜歡吃什麽哩?”


    少年眯著眼睛笑著,“我?我若說我最喜歡吃人呢?”


    “喲,莫要嚇我。”紅蓮姑娘咯咯笑著。


    啃著饃饃的糙漢子起哄,“那就把小紅蓮送給道長吃咯。”


    少年擺了擺手,“可惜了。貧道已經改了口味,再不吃人了。”


    籲。眾人再次起哄。


    “看,我說實話你們還不信。”少年無奈地搖了搖頭,“所以我今天要講什麽道理呢?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以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什麽意思呢?活著,以溫飽為基礎,不要盲目地追求欲望。一切的行動都要腳踏實地。聖人就是這樣的人。”


    一個壯漢不屑地說,“道長說這就是聖人,那當聖人也太容易了。我都覺得自己是聖人了。俺睜眼就是吃飯,吃飽就是幹活,餓了就再吃,累了就睡覺。”


    少年對著他一指,“那你可以當聖人啊。平日裏多多幫助親朋,而後以助人為樂。相信大家眼裏你就是聖人了。”


    那人臉色通紅,看來平日裏也不是什麽好脾氣的。


    屋裏的一個姑娘喏喏地開口問了句,“那道長吃過最好吃的是什麽?”


    另一個姑娘抓著她的胳膊往裏拉,“你個饞嘴的丫頭。”


    楊暮客抬頭看著湛藍的天空,這個答案好難答啊。久久不言。船上都安靜了下來。


    “餃子……”少年先是嘟囔的一句。然後他看著眾人說,“我吃過最好吃的食物是餃子。在我的家鄉,餃子又叫做交子。過年的時候晚上子時新舊交接之時吃的食物叫做餃子。一家人團團圓圓,桌上滿滿一桌餃子。大概是我記憶裏最好的味道了。”


    楊暮客拍拍屁股站了起來,“大家好好吃飯,吃好喝好。喝好吃好昂。我先上樓休息了。”


    他美滋滋地迴到了二樓的走廊,花開和萬裏的屋門都開著。萬裏房內季通坐在坐榻上仰著脖子流口水,桌上多了一盞香爐嫋嫋。鬼差的味道似乎不見了。花開房裏玉香靠著窗子秀著一張帕子,小樓坐在桌前拄著胳膊看書。


    “喲,師兄起床了啊。”


    “嗯。”小樓頭也不抬,“你想起來了?”


    楊暮客咧嘴尷尬一笑,“大概……就那麽……嗯麽……想起來一點。”


    “我活了幾千年,也不曾聽過有哪裏的風俗過年要吃叫餃子的東西。能告訴我你的家鄉在哪兒嗎?”


    “這……不曾記得……”


    小樓抬眼看了看,視線又落在書本上,“也是,滄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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