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旁聽課的時候經常聽教授說世界是由極少物質與非物質構成的,非物質可以說是道家的虛空。


    楊暮客曾經無數次想象過橫渡虛空是什麽樣的,但是唯獨沒有想象到是這樣的。


    無盡的黑,還有冷,冷到思想被凍住,時間被冰封,然後開始熱。


    是的,是一種悶熱,悶死人的熱。那種你明明不需要喘氣卻逼著你喘氣,明明你想要喘氣卻完全吸不上來一口氣的感覺。


    真熱啊。


    楊暮客像是一粒沙隨著這股能量流不斷地波動著,直到某一天他仿佛感覺到了一個太陽。那種暗紅,像是悶燒的炭一樣的太陽。然後他脫離苦海了。


    目不能視,口不能說,觸不可及。楊暮客隻能稍稍地聽見有人竊竊私語。


    蘇爾察大漠的邊陲小鎮,季通坐在酒肆的最外桌,頭頂的茅草不斷地抖落風送來的沙。


    店家伏在地上戰戰巍巍,“大爺,我們真的不知道十六殺往哪兒走了。”


    “不知道?”季通抽出一根掛在劄甲護頸後的骨朵,壓在店家的脖頸上,“那城門樓的告示掛了一年多了,你這酒肆人來人往,你不知道,可還有誰能知曉?”他又用骨朵輕輕敲了敲四方桌,“某家也不是真要為難於你,可你卻為難某家,那十六殺惡行累累,在漁陽城絕了馮太爺一戶十六口人,占山為王。整整四載,四載啊。我從漁陽城一路追捕於此地,眼見著就能拿他歸案了。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那老板越聽越是心寒,一把揪住季通的綁腿,“大爺,我是真的不知啊。你說那一夥人,就在我這吃了些酒,然後就走了。我連他們從哪個城門口出的城都不知,您是當差的,您去問問那守城的兵卒都比問我強啊。”


    季通用骨朵撩起店家的下巴,“我知他們是從東城門進,西城門出。在城裏呆了兩個半時辰,一人去買草料,一人去買吃食,剩下的都於此地吃酒。你說,某家問你問錯人了麽?”


    店家瞪大了眼珠冷汗淋漓,“大爺,您讓我想想。”


    季通聽了嘿嘿一笑,“老板娘!你男人要想想。這晌午頭日頭太熱,來碗燒酒,我解解渴。”


    那酒肆裏蹲在桌後的老板娘一聽,也不吱聲,匆匆地拿起一隻海碗打開缸蓋舀酒。


    店家早聽聞那綠林好漢十六殺一夥人,他們號稱是劫富濟貧,一路洋洋灑灑從漁陽城殺到了大漠邊上,小貓三兩隻變成了好幾十夥子人。路上出手甚是闊綽,你與他以禮相迎,他也定將以禮相待,但若是你尋釁或是報與官府,日後定是斬你滿門。店家是知道些許信息,但是他不敢言語。


    這季通就一人而已,那綠林好漢幾十口子,這是如何追捕,又如何能拿住那些惡賊。店家左思右想,隻是等著拖延時間。那守城軍的校尉看上了自家小娘,隻等著足歲就嫁過門去。這季通在這裏為難於我,想那校尉應聽到風聲趕來解圍。


    季通接過老板娘戰戰兢兢遞過來的海碗,大口飲酒,唿和一聲,“爽快,爽快。某家想不到你這窮鄉野肆也能有此等好酒。”


    “大爺說笑了。”老板娘強顏歡笑道,“我家小女打一出生那後院不知怎地就長了一顆桂花樹,小女歲歲長大,那樹也花開越來越多,愈來愈香,我們就用那桂花加上米糧釀酒,靠著釀酒的手藝日子也順意多了。”


    “某家在那紅沙屯就聽過你家小娘的名聲,叫阿桂是吧?說是這邊蘇郡出落的最水靈的姑娘。這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也該到歲數了吧,等阿爺我砍了那十六殺一夥人,把你那小娘娶迴漁陽城,你們老兩口也跟著某家吃香喝辣。哈哈哈哈,快哉快哉。”


    烈日炎炎,風沙唿唿作響。


    “哪來的黃口小兒大放厥詞,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季通尋聲望去,隻見路口走來一匹高頭大馬上坐著黑臉魁梧漢子,倒八字掃帚眉,滿麵短岔須發,一身金木劄甲,與自己那竹片劄甲一比,真是皇帝遇著了乞丐。那騎馬漢子身後是殺氣騰騰的守城軍,約麽二十人。手持裹著油皮的長矛,虎虎生風。


    季通把海碗放下,將手中的骨朵使勁往地上一錘,從懷中掏出一塊黝黑的鬼臉令牌,“某家乃漁陽城刑部衙門七品馬快捕頭季山塘!”


    那校尉瞪大眼珠瞧了又瞧,“七品?捕頭?馬快?”


    驟然間哈哈大笑,校尉啐了一口濃痰,“你這七品馬快捕頭就這一身破爛,連匹馬都沒有。就這副窮酸相還想讓阿桂跟你迴漁陽吃香喝辣?”說罷身後的兵卒也跟著起哄,一時間全都前俯後仰,再沒了剛剛蕭殺的氣勢。


    季通雙目瞪得滾圓,大喝一聲,“你這匹夫!又是何人!”


    “吾乃此地守城軍校尉周燕朗!”


    正當說完,周燕朗身後的兵卒齊聲喝道,“嘿!嘿!嘿!”


    那周燕朗大手一揮,兵卒瞬間禁聲。“啐!你說那阿桂小娘……是我未過門的媳婦。你腳底下跪著的阿爺,是我未來嶽丈。來我的地盤鬧事,你可想明白後果了?”


    季通張了張嘴,搓了搓手,好像沒什麽話好說。右手抄起地上的骨朵,左手拔出了頸後的另一支骨朵。大喝一聲,“呔!”


    那季通像是一陣狂風就朝著軍陣衝了上去。


    周燕朗也沒想到這匹夫這就要打,雙腿狠狠一夾馬肚就要衝上去,還沒等他抽出馬鞍上的陌刀季通已衝至麵前,隻見那兩個骨朵的小銅錘砸向了自己的右腿,扯著韁繩就要避讓。季通渾身運勁,不敢砸實了校尉的大腿,更怕傷了他那胯下的軍馬,肩膀一聳就是一個鐵山靠。砰地一聲那連人帶馬飛出了丈許,季通順勢一轉,兩個骨朵夾在腋下,衝到人群中,狠狠地向上一撩,軍陣中的兩個士兵一個被擊中腹部連連後退,踩了身後的兵卒好幾腳,另一個被砸中了大胯躺在地上哎吆哎吆地叫個不停。


    身旁的士兵有人見那捕頭打了自己的弟兄,身形蹲下就要摘去矛刃上的油皮。季通將手中的骨朵挽了一個花,甩手就朝那個兵卒擲了過去。咚咚兩聲,銅錘一前一後重重地砸在那人的胸口,兵卒口吐鮮血。手中沒了骨朵的季通一拳懟在了身邊兵卒的眼眶上,雙手抓住他手中的長矛向下一扯順勢奪過,舞得狂風陣陣,一棍接著一棍將那十來人打的屁滾尿流。


    被撞飛的周燕朗從馬下抽出自己的大腿,拔出橫放馬鞍的陌刀向著季通衝了過去,季通擰身迴轉,雙手托著長矛當開了陌刀的利刃,長矛順著刀鋒木屑紛飛,就連那裹著矛刃的油皮都刮成了兩片。


    後退中的周燕朗堪堪泄力站穩,卻見那矛刃已經抵在了劄甲的領口上。鋒利的寒光讓他的脖頸瞬間滿是冷毛汗。


    “後果我想明白了。”季通單手持矛抬著下巴說道。“你這尿貨給某家磕幾個響頭,叫聲阿爺。然後某家帶著你們將那群惡匪緝拿梟首。你可滿意?”


    周燕朗咽了口吐沫,“你沒有兵符,亦沒有節令,要麽斬了我,要麽就此離開。我等軍士有保家衛土之責,定當不能隨你剿匪。”


    “嘿嘿?”季通聽了一樂,“爾等明知那十六殺一眾被通緝懸賞,卻玩忽職守,讓此等惡徒在城中隨意補給糧草,現在某家讓爾等隨我剿匪你又扯起了官話。”


    “不不不……”周燕朗連連搖頭,“那十六殺有通關文牒,這又不是縣城,沒有捕快。我等知曉他們被通緝在案,但也無權將他們羈押。”


    季通點了點頭,“原來如此。”手中長矛一鬆,隨手抽了迴來。


    周燕朗長籲一口氣,不敢再言語。


    季通指著一個輕傷的兵卒,“兀那尿貨,將阿爺的骨朵拾過來。阿爺追了一年有餘,路上馬生瘟死了,卻叫爾等跳梁小醜笑我這沒馬的馬快。現今某家見你的軍馬威武雄壯,就暫且征用,你可有異議啊。”


    “沒有,沒有。”


    “去,將那馬給某家牽過來。”季通又是嘿嘿一笑,把那長矛矛刃朝下狠狠地紮進地裏,接過兵卒遞過來的一雙骨朵。又朝著那跪坐在地的店家走了過去。


    “老丈,某家現在可是給你最後一次機會。那十六殺在這酒肆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給我細細道來。若你說不出所以然來,我拆了你這酒肆,割了你的頭充在那十六殺的同夥裏算軍功,你看可行啊?”季通再次大馬金刀地坐在了那酒桌之前。


    店家大聲嚎哭著說,“大爺,大爺!我真的不知道他們要去哪兒,那一群人個個兇神惡煞,我送酒的時候兩股打顫,一路灑了些許,挨了一耳光,那耳朵嗡嗡響了好幾天,我哪裏聽得清他們說什麽。”


    “你是挨了一個耳光?”


    “嗯。”


    “嗡嗡響了好幾天?”


    “嗯。”


    “那你另一隻耳朵呢!你挨了一個耳光兩個耳朵都能嗡嗡響不成!”


    “大爺!”


    “你說!還是不說!”季通也不想聽著店家再囉嗦,兩眼一瞪大喝道。


    店家嚇得趴在地上尖著嗓子說,“他們說要去仙山,找到了仙山就能成仙!”


    季通兩眼一眯,仙山!原來這些壞種存了這樣的心思。若是真被這些悍匪成了道,那還有誰能治他們。他一把奪過周燕朗手中的韁繩,一個翻身上馬揚長而去。


    楊暮客看不見,也不知道說這些話的人到底長了什麽模樣。更何況這些人說話他竟是一句不懂。那古裏古怪的發音和咬字讓他頭大如鬥。但是他確確實實地聽見了打鬥的聲音。


    不知身處何處的迷茫讓他迫切地想看看這個世界到底是什麽樣子,他想和那個距離最近的聲音去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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