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暮客坐在迴家的大巴上困頓不已。


    前半夜修改教授發來的稿件,後半夜開荒副本。並未休息直接坐上了大巴,耳朵靠在車窗上,依舊隱隱能聽見dbm的提示音。他是一個話不多的潛行者,一個永遠在野外保持潛行狀態的燒點卡玩家。


    楊暮客十八歲,性別男,身高一八一。竹竿一樣的身材,留偏分,偶爾戴眼鏡。長得秀氣,但並不注意著裝,也不拾掇打扮,所以談不上出眾。


    丹華大學法學中文雙料學位,現在上清大學法律係讀研究生。嗯,算是個小天才。父母都在體製內上班,家境優良。因家中有了這麽個小天才,那優秀的父母成了陪襯。但他們與有榮焉,卻也提心吊膽。


    一整日的動車票盡數售罄,楊暮客不想多等一天。與母親通了電話,索性去客運中心坐長途大巴。


    其實他並不喜歡坐大巴,他覺得這種中小型運輸工具飛馳在高速公路上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他更喜歡乘坐鐵路動車,一直都是這樣。作為一個有潔癖的人,他不喜歡大巴裏的味道,大巴座椅上那長久不換的皮套,所以他用濕紙巾擦了一遍又一遍才坐下。


    車子已經駛進了直隸省內,沿海台風進入內陸,受季風影響直隸省內東部城市都開始驟降暴雨。


    楊暮客睜開惺忪的雙眼看著那黑壓壓的天空,打了一個激靈。他有一種不好的感覺。


    他看了看手表,還有十幾分鍾就進河間府了,要到家了。這讓他稍稍安心。


    雨水打在車窗上一縷一縷地流下,漸漸變成了小瀑布。車速慢了下來,天空一道閃光劃過,哢嚓一聲,雷聲轟隆隆地順著雲層遠去。


    楊暮客終於醒了,他左手緊張地用拇指搓著食指。他是一個左撇子,這是他一貫的減壓方式。


    司機在前麵大聲罵了一句鬼天氣,楊暮客嗤地一聲笑了,他很認同司機的言論。


    忽然轟隆一聲,楊暮客感覺自己像是被一把重錘擊中後背飛了起來。


    他隱約看到後車窗上貼了一個載重車頭,猙獰無比。


    然後就是不停地翻滾,翻滾。


    一身濕噠噠粘漉漉。楊暮客恨透了這種感覺,然後就是痛,鑽腦的痛。意識越來越模糊,雨水好像衝走了自己的魂魄。


    楊暮客的家中母親正在洗菜,她特意從單位請假等著孩子迴家。放暑假兒子留校整理材料,一直到昨天才打電話說處理完畢。幾個月沒見兒子了,也不知道長高了沒有,瘦了沒有。她看著窗外的大雨有些焦心。怎麽還不給自己打電話。


    忽然電話鈴聲響起來,有些吵。楊母看到是市裏的固定電話。她忽然感覺空落落的,一種不好的感覺湧上心頭。


    “請問您是楊暮客的母親嗎?”


    “嗯。我是。”楊母在機關裏早就養出了一種氣度,她保持著自己的鎮定。


    “我是河間府人民醫院的護士,燕河高速上發生了重大事故,您的兒子已經被送往我院進行治療。請您盡快趕到醫院,您的兒子正在搶救當中。”


    窗外再一次雷聲乍響,楊母甚至聽不見護士後麵的聲音了。她匆匆地掛掉了電話,拿起桌麵上的手袋就往外衝,甚至連圍裙都不曾摘下。


    她開車趕到的時候醫院的住院樓大廳已經擠滿了趕到的傷員家屬。她走到前台小心翼翼地問道,“我是楊暮客的母親。”


    “楊暮客的母親是麽?”前台護士是一個很年輕的小姑娘,她也被這場車禍嚇壞了。一個個遇難者被送進來的時候都血淋淋的,她已經被問了一遍又一遍,但是她還是謹小慎微地迴答著家屬的問題。她理解他們的心情。


    護士在電腦上找到了楊暮客的名字,剛剛被送進來不久,頭部外傷,顱骨受損。


    “您的兒子已經被送往手術中心做手術,您可以去手術候診廳等候。那裏的護士站會受理您的需求。”


    “嗯。嗯。”楊母點了點頭。匆匆地離開。


    “手術中心在十八樓。”小護士在她身後喊了一聲。


    楊母匆匆地擠上了電梯。


    她渾渾噩噩的,坐在椅子上已經三個多小時了。手裏的一次性杯子已經被捏扁,她都忘了自己喝沒喝過水,喝了幾次水。


    楊暮客躺在手術台上,他的臉被手術布遮住了。他好像能看到刺眼的白光,能聽見唿吸機那嗤嗤的響聲,一根異物插在自己的氣管裏,噎得慌。他能感覺到有人在腦子上抓癢癢,腦子好像涼颼颼的。


    忽然他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楊暮客!楊暮客!你陽壽終了,即刻隨我們離去。”


    楊暮客騰地一下子坐了起來。腦子裏走馬觀花一樣,這一生,這十幾年來的記憶像是過場電影,一遍又一遍地放。


    “怎麽兩個魂?你可喊對?”


    “喊對了。就是楊牧恪。你看看生死簿,沒錯。”


    “那他是誰?”


    “你等我查一下。”


    楊暮客好似聽到了翻書刷拉拉的聲音。


    “糟了,同名,我以為這名字如此生僻便直接念罷,誰知還有同名之人。”


    “早就讓你按照例律來,出事了吧。看看能不能送迴去?”


    “完了,魂離體,身子又弱,死了。”


    “你呀,你。用那攝魂棒劃拉幾下能怎樣?省那一點法力你也做不得無常。這次惹禍了,怕是我們鬼卒都沒得做咯。”


    “怎麽辦?還能怎麽辦?先領迴去,看看城隍有沒有辦法?”


    “走吧。”


    楊父此時也已經趕到,楊母看著那憔悴的男人,心裏說不出的痛。


    “兒子,兒子怎麽樣了?”楊父啞著嗓子說。


    “還在裏麵。”


    “嗯。”


    “市裏麵怎麽樣了?”


    “搶救工作還在繼續,市長聽說兒子出事了讓我先過來看看。”


    “嗯。看看,看看……”楊母淚眼婆娑。


    忽然手術室裏走出來兩位醫生。


    “請問楊牧恪的家屬在麽?”


    “我是!我是!”楊父攙著楊母的胳膊走了過去。


    “節哀。我們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老人家還是去了。”


    老人家?


    楊父楊母有些糊塗了?


    “我兒子今年才十八啊。是上清的高材生。怎麽是老人家呢?”楊父大聲喊道。


    這時那哭得淚人一樣的老太太被幾個子女攙著走了過來。


    “我們是楊牧恪的家屬。”


    楊父楊母的心算是放下了。原來是同名。


    忽然手術室的門又開了。


    “楊暮客的家屬在嗎?”


    這時楊父楊母知道說的是自己,湊了上去。


    “你們是孩子的家長嗎?”


    楊母激動地問,“孩子怎麽樣了?”


    “抱歉……”醫療組長無奈地看著兩位病人家屬。


    “兒子啊!兒子!”楊母大聲地哭喊著。


    楊父如遭雷擊,癡愣愣地站在那裏。


    醫生抓住了楊父的手,他愧疚,他難過。“楊先生,我們對不起你。我們盡了最大的努力,但是孩子的顱骨損傷過重,大腦受創引發腦疝。沒能挽迴孩子的生命。”


    “嗯。嗯。”楊父隻是點著頭。


    手術中心的休息室內一位汗流浹背的醫生仰頭看著吸頂燈,他感到有些無力,幾個小時的搶救讓他精疲力竭,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個孩子的生命流逝,一點點,一滴滴,在自己的手中逝去了。他能感覺到,就差一點點,就是那麽一點點……


    大悲無言。


    兩個鬼卒牽引著一串低頭不語的魂,他們穿過一道道門牆。走進了一間明晃晃的地下室。


    地下室裏有一個小神龕,神龕是個宮殿模樣。宮殿前的小人打量了一下兩個鬼卒,放他們進入了神龕之內。


    一間頗為現代的辦公室裏,城隍正在整理夜遊神昨夜的尋夢筆記。現代辦公桌配備了電腦,複印機,掃描儀。好像這城隍廟也隨著時代現代化了。


    “城隍大人,出事了。”一個女秘書推開了辦公室的門。


    “怎麽了?”城隍把筆記放在辦公桌上。


    兩個鬼卒被帶了進來,鬼卒甲低聲喏喏道,“拘魂的時候多領了一個。”


    鬼卒乙歎了口氣,“還八十多年的陽壽。”


    城隍腦子裏嗡的一聲,法力不穩,一身白西服,雞血紅領帶瞬間消失不見,變成了古樸漢袍。房間內諸多幻化之法如潮水退去,露出了那朱紅發黑的底色。破爛門窗,陰風唿嘯。


    城隍官威一現,大聲喝道。“怎麽迴事?!”


    “那楊牧恪老兒名字乃是生僻之名,醫院腦科手術病人並不多,我們就索性用招魂術喊道,並未用攝魂棒溝通天地寫下姓名。所以就多招了一個同名之人。”


    “同名不同字?”城隍皺著眉問。


    “是。”兩鬼卒應聲。


    “那多招之人陽壽幾何?陰德幾許?”


    鬼卒甲翻開生死簿,簿上文字如蜜蜂一樣不斷飛舞變換,“楊暮客,十八,未娶,因蒙祖上陰德,天生聰慧,亦或是大德之人,應順天命,享陽壽九十九載。若造福於民,兌陰德以償陽壽,可增壽至過百。”


    城隍伸手一招,書架上飛來夜遊神錄。隨著他手中翻動,楊暮客生前所作所為一樁樁一件件都顯現眼前。


    此子聰慧異常,當世異才。幼時聰穎好學,十五歲得功名,入學府。心有大誌,雖有時年少貪玩,卻念少年心性,情有可原。平日少言,多助人,尊老愛幼。性情已成,將來定不會失大德而損陰德。


    城隍伸手一招,大聲喊道,“喚黑白無常將軍。”


    女秘書此時已經變成了一個白衣女鬼,拿起了辦公桌前的電話,撥通了陰司專線。


    黑白無常瞬間出現在地下室的辦公室內。


    “城隍老兒,出了撒事情,怎喚得這般急切?”白無常問道。


    “我城隍下鬼卒外出拘魂,多帶了一人迴來。”


    “可是孤魂野鬼?”黑無常問。


    雖然各地都有城隍受理這陰司之事,但是轄區總有間隔,這間隔內枉死之人就化成了孤魂野鬼,不得入輪迴,不得還陽。而這些孤魂野鬼就歸這黑白無常管轄,黑白無常將軍,是領陰兵作戰的將領。


    城隍搖了搖頭,“還八十餘載陽壽,喚得是同名同音之人。”


    “生死簿!”黑無常大喝一聲。手中出現了一部厚厚的法書。書頁自行翻動,忽然停在了一頁。“荒唐!你倆鬼卒可知罪!”黑無常怒目而視。


    隻因兩個鬼卒犯錯,竟枉死一個大德之命,要知此人年歲定會過百。過百之人定有德行加身,死後不入輪迴,可入職陰司,可為一方土地,可成城隍廟小神,隨德行轉化成道行,假以時日上達天聽成仙也不是問題。這已經不是他黑白無常能夠定奪的事情了。


    黑白無常對視一眼,白無常說道,“城隍老兒,先將這兩鬼卒收押,容後再審。額等要待他頭七過後,將此人魂魄帶入地府聽判官定奪。”


    “謝二位無常。”城隍心裏歎了口氣,希望此事不要出大問題。否則自己這城隍怕是也要動一動屁股了。


    他恨不得馬上就一口吞了兩魂,這兩魂給自己惹下了天大的麻煩。兩個鬼卒雖隸屬陰司,但是借調關係是掛在城隍衙門上,要殺要剮還是隨他心思。但那白無常說了容後再審,那就需留著二鬼性命。


    身為城隍府衙一把手,乃是授命於天庭。兩個小小無常將軍法力與他相比就是星星與皓月爭輝,但是人家是陰司正式職工,獨立於天庭係統之外。這三言兩語間被人叫作城隍老兒,好一頓夾槍帶棒。


    陰司那些當官的最擅長的就是告黑狀,而且護犢子的緊,整天和那些鬼物打交道人人都是心理陰暗。怕是十殿閻羅要拿此事做些文章。


    他當年與現任六殿卞城王同時得道,在一個城隍縣衙工作,最終他棋高一著得了那縣衙城隍之位,而那卞城王因為陰司裏的關係調入了地府任職。幾百年過去,恩怨不但未解,反而愈加越深。府衙陰陽司判官本應自己的左膀右臂,卻因是卞城王心腹和自己唱起了對台戲。整個陰陽司的仙吏沒人拿自己當迴事。那黑白無常敢叫自己城隍老兒也是那陰陽司判官的傑作。


    “門神何在!”


    “屬下在。”兩個門神鬼差瞬間出現。


    “把這兩個鬼卒拿下,候審。”


    “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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