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應該就是縣學原本的樣子。”陳廣泰沒有猶豫,便解答了周侯燦的這個疑惑。


    見陳廣泰如此篤定,周侯燦便好奇地繼續問了一句:“伯清此前可是來過縣學?”


    “是,下官確實來過幾次,”陳廣泰把頭微低了低,“其實這些生員們這樣也是出於無奈,畢竟咱們漳浦縣已經連著好幾科沒有出過進士了,就連舉人都少了不少。”


    “要是他們連這點功夫都不去下的話,又提何金殿傳臚呢?”陳廣泰微微搖了搖頭。


    他在漳浦縣任職這麽些年,也見過不少生員,是能與這麽個情況共情的。


    周侯燦聞言也搖了搖頭。


    如果一個縣城隻是連著好幾科都沒有出進士的話,這些生員的感受可能還沒有那麽深。但是,如果一個縣城好幾科出的舉人也不多的話,那落榜的那些生員無疑會對這些正在備考的生員在心理上產生較大的衝擊,肯定不會是一件好事。


    “福建的舉人這些年多被福州、泉州這些地方的士子奪去了,”陳廣泰語氣很輕地說著,“畢竟他們那邊文教素來興盛,不像我們這邊。”


    周侯燦沒有接陳廣泰的話茬,而是咳了幾聲,在一片書聲中顯得格外刺耳。


    劉教諭見周侯燦出了聲,便走到生員們麵前,與黃訓導一同讓生員停下背書。


    生員們很快便停了下來,但仍舊端坐著,並沒有東張西望。


    周侯燦從門口踱步向前,最終站在了劉教諭剛剛離開的那個中心位置上。


    看著生員們驚訝的目光,周侯燦便知道劉教諭等人沒有騙他,這些生員確實不知道他要來。


    周侯燦就這樣靜靜地看著自己麵前的這些生員,過了片刻,才略帶感慨地開口。


    “諸位能坐在這兒讀書,想必都是有幾分本事的,那我來問幾個問題,就當是考校吧,”周侯燦轉身,看向劉教諭,“劉教諭有什麽話要講嗎?”


    “沒有,周縣尊請。”


    下麵的生員們也沒有任何不耐。


    不管周侯燦有多年輕,人家都是一步一步走過三場大考拿到進士的,光這一點就比他們這些坐著的和站著的都不知道強了多少。


    周侯燦不管在學業上,還是在地位上,都有考校他們的這個資格。


    “本朝自永樂年間用《四書五經大全》之後,便廢了這各家的注疏不用,但這《春秋》還是有三傳的,”周侯燦從左到右環視了這些生員一周,“《左傳》開篇花大篇幅寫的第一件事是什麽?”


    周侯燦的這個問法就多少有點沒有水平了,下麵的生員們雖然心裏疑惑,但也沒有表露出自己的心思,說不定這就是周縣尊有意的呢。


    宋人在紹熙年間就已經編出了《十三經注疏》,《左傳》就列在其中,而《春秋》則不在十三經的範疇之內,沒有編進去。


    所以周侯燦這樣問確實有些不妥。你要考《左傳》就考,扯《四書五經大全》幹什麽?


    春秋三傳都是傳《春秋》的,他們肯定要學。


    “鄭伯克段於鄢。”一名生員見沒有人開口,便鼓著勇氣說道。


    周侯燦剛話一出口,便意識到了不妥之處。


    他不禁暗罵自己還是班門弄斧,在這一群從小就接觸這些東西的人麵前去賣弄。


    但是不這樣又不行。


    周侯燦知道,要想讓吳家轉移視線,就必須要造出點東西來。


    而自己作為一個新上任的知縣,沒有什麽比在學校發表言論更能吸引人的注意了。


    他今天在這裏越是造勢,那吳家就會越覺得他不足為懼,隻會把他當成那種隻懂空談的文人。


    見終於有人說話來打破這個尷尬局麵,周侯燦暗自鬆了口氣,麵上依舊波瀾不驚。


    嚴格來講,《左傳》並沒有這個題目。“鄭伯克段於鄢”這個概要性的總結來自於春秋,但在《左傳》與《春秋》經傳合刊後,也就沒有必要去區分這個東西了。


    “對,”周侯燦先是肯定了這個迴答問題的生員,然後繼續向眾人提問,“有沒有人能背出來這一段?”


    這次便沒有人再猶豫了,眾人紛紛示意自己可以。周侯燦從中選了一人,然後便聽這人背誦了起來。


    待這人背完後,周侯燦便向下麵的眾生員問了一個問題:“大家怎樣看鄭莊公?都可以說,直接說就行。”


    周侯燦這個問題出口,眾人一時反而有些說不出話來。


    早就有人對鄭莊公做出了評價,而且這些評價基本上被曆代學界文人所接受,他們這些人學的也都是這些,自然是認可這些個評價的。可現在周侯燦問這個問題,明顯不是讓他們去重複曆史上這些人對鄭莊公的評價,於是他們便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了。


    “莊公處心積慮,作為國君還是有些不夠氣度。”


    周侯燦知道,這個評價是來自《穀梁傳》,算不得這個生員自己的意見,便搖了搖頭,沒有出聲。


    見這樣說過不了關,明倫堂內便安靜了下來,眾人都在拚命複習鄭莊公的經曆,試圖在短短的時間內對他做出一個不同於現有觀點的評價。


    但這顯然是不大可能的。


    在他們這麽些年的學習中,《穀梁傳》對鄭莊公的評價已經深深印在了他們的腦海中,不斷地把他們拉迴原有的評價體係。


    畢竟《穀梁傳》也是十三經之一,是他們從小就被要求誦習的經典。在如此深刻的影響之下,他們又怎麽能在短時間內打破這個固有的印象呢?


    “莊公所做,正是君主應當做的。”


    這個聲音瞬間讓周侯燦耳目一新。


    周侯燦敢斷定,在曆史的長河中,肯定有人做出過這樣的評價,但這還是難以掩飾他對這個聲音主人的欣賞。


    這些生員當然可以根據周侯燦的話鋒判斷出周侯燦不想聽主流評價,但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說出這個帶有理由的評價也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不妨說說。”周侯燦對著那人笑著說道。


    被周侯燦點起來之後,這人也沒有絲毫的緊張和拘謹,稍微思考了片刻便說道:“莊公在春秋,春秋已經開始禮崩樂壞了。天子不君,諸侯何以為臣?所謂‘我周之東遷,晉、鄭焉依’,又所謂‘周鄭交質’。鄭國本來就是當時諸侯中的一個強國,天子也不得不忌憚三分。”


    “莊公也不討薑氏歡心,但仍然多次退讓,可薑氏卻依然沒有看出莊公的用意所在,最終落得那個下場。可不管怎麽說,莊公在治國上麵,不管是內政用人還是征伐用兵,都有不小的成就。”這人頓了頓,然後說道:“但莊公也並非沒有錯,鄭國是興也莊公,衰也莊公啊。”


    在這個生員說出“天子不君,諸侯何以為臣?”這句話的時候,周侯燦就差點想攔住他。但一想到孟子,就忍住了。


    這話又不是這個生員原創,孟子就說過類似的話,當然沒有問題。


    “有自己的見解,這是學習的一個境界。”


    等這個人說完之後,周侯燦便開始了總結。


    他沒有就這個人的看法進行具體的評論,因為這不是他的目的。


    他想要的隻是一個不同的觀點,因為這樣才能自然地引出他要說的話。


    “不知道大家讀過《朱子書節要》沒有?”


    周侯燦看著下麵眾人的反應,便暗叫不妙。


    他突然意識到,這本書是嘉靖年間刊刻的,現在連影子都沒有,又何談看到呢?


    於是他打了個哈哈:“我最近正在編朱子的書信,編成了會給諸位看的。”


    周侯燦打定主意,以後少說這種當朝的事,要說就往古代說,越早越好,免得再出現這種問題。


    “既然這樣,那我也就不給大家獻醜了,”周侯燦尷尬地笑了笑,“我們還說迴《左傳》。”


    劉教諭這時突然對陳廣泰咳了一聲,陳廣泰會意,往劉教諭的方向靠了靠。


    “陳典史,周縣尊這是要幹什麽?”


    陳廣泰看了看正在前麵講的周侯燦,又看了看一旁正疑惑的劉教諭,然後低聲迴答道:“你問我,我問誰去?我也不知道。”


    陳廣泰的確沒想到周侯燦會到這兒來說出這些話。現在看來,不管周侯燦有什麽樣的計劃,他在縣學的這套說辭肯定是能吸引吳家的注意了。


    別的知縣到縣學就是裝模作樣的走個樣子,就算是考校也不過就是例行地問一些大家都會的典籍。


    周侯燦倒好,完全沒有按那個套路來。直接的結果便是陳廣泰也不知道他下麵要幹什麽。


    “好好聽就是了,可別被周縣尊發現你和我在講話。”陳廣泰提醒著劉教諭。


    “不是這個,”劉教諭苦著個臉,“我還以為周縣尊跟以前胥縣尊一樣呢,沒準備飯食,這可怎麽是好?”


    “沒有單獨給周縣尊準備?”


    見劉教諭點了頭,陳廣泰便道:“沒事,就和生員們一樣就好,周縣尊這次來就是想知道咱們縣學的生員每天都在幹什麽。但是切記,吃的東西可以簡單,但一定不能出問題。”


    “那是自然,”劉教諭忙應下,“這樣學裏便放心了。”


    “好好聽周縣尊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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