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演結束了。


    坦白講,陸時也搞不清楚這算不算授課,


    在他看來,更像是沙龍,或者社交——


    近倫敦地區的英語作家們齊聚一堂,吹牛扯皮。


    沃德豪斯靠近,


    “陸,剛才講得真不錯。”


    陸時說:“其實沒達到你的要求。我隻是把握了大方向,技術層麵的東西隻能後麵再講了。”


    沃德豪斯擺擺手,


    “無所謂。”


    他很清楚,寫作不隻有技巧,


    陸時從源頭開始講,可以讓人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


    沃德豪斯道:“聽你剛才的意思,你準備編教材?”


    陸時“嗯”了一聲,


    “不能算教材,勉強算是工具書。因為我擅長的是,而寫作範圍太廣,散文、詩歌……這些我不準備班門弄斧。而且,不同語言的寫作技巧迥異,我準備以英語、法語、漢語為主,各自編寫。”


    他思考片刻,繼續道:“我能做的隻有這些,文學院需要真正的教授和教材。”


    沃德豪斯吐槽:“你都不算真正的教授,誰算?”


    “這個嘛……”


    陸時尷尬。


    這時,其他人也圍攏了上來。


    蕭伯納上前,


    “陸,你讀一讀我整理的筆記,看看有何遺漏。”


    陸時一臉無奈,說道:“老蕭,你怎麽也來湊熱鬧?咱們抬頭不見低頭見,有寫作的問題,自行討論就是了。”


    蕭伯納連連搖頭,


    “不一樣!咱們私下的交流天馬行空,哪像剛才那般係統?”


    說著,硬把筆記塞給了陸時。


    陸時接過,大致翻閱。


    記錄很詳細,也很有條例,每個部分都取了小標題,


    《從寫作的心態開始談起》;


    《寫作內容》;


    《技術上的準備》;


    ……


    陸時看得都很驚訝,


    自己剛才講了這麽多嗎?


    蕭伯納說:“感覺這些筆記整理好後便可以出版了。”


    其餘作家附和道:


    “沒錯!”


    “我也這麽覺得!”


    ……


    陸時不由得笑,


    “既然都準備出版了,那就有必要進行完善。寫作心態這裏,可以是開心、興奮,都行,但有……”


    “等一等!”


    蕭伯納把筆記搶了迴去,


    “你說,我記。”


    陸時解釋:“寫作心態必須要嚴肅。再就是持續性的問題,無論哪個行業的高手,在被問到如何堅持從業這麽久時,多數的迴答都是愛好。人們因為興趣愛好而入行,但這個愛好能持續多久呢?所以要盡量保持每天都寫,持續產出。很多人迷戀靈感,意思是‘靈感不來,我有什麽辦法呢?’,這是很好的理由,也是很好的借口。但是,對作家來說,寫作和上班無異,寫作之難不在方法技巧,而在筆頭的熱度。”


    維持興趣非常困難,


    這也是那麽多網文拖更、爛尾的原因,


    原因無它——


    煩了,寫不下去了。


    葉芝說:“陸教授,所以我才佩服你這樣在報紙上連載的作家。保質還要保量,這一點,連狄更斯先生都做不到。”


    狄更斯按連載的章數收稿費,


    所以,為了填滿每次連載所需的長度,必須水字數。


    但因為他水平高,水也水得不無聊。


    陸時聽到連載的事就頭疼,


    再過不到兩周,《哈利·波特》的第三部《阿茲卡班的囚徒》即將見報,


    現在又多了一個編教材的活,


    這麽密集的項目安排,比現代打工人還慘。


    如此情況下,就必須發揮好自己在倫敦政經教授的身份了,讓牛馬……讓學生們參與進來。


    陸時說:“老蕭,借我紙筆用用。”


    蕭伯納從筆記本後麵撕下一頁,遞過來,


    “有什麽事嗎?”


    陸時一邊書寫,一邊道:“讓學生們幫我找這些書,我需要從裏麵找例句。”


    蕭伯納瀏覽書目,


    “嗯……還需要各版本的詞典啊……幸好,倫敦大學學院以收藏曆史和文化稀有品聞名,尤其是手抄本、善本及檔案,都是真家夥,問題應該不大。”


    陸時點頭,


    “這些書送去我家就可以了。”


    他與眾人道別,隨後直出威爾金斯樓,


    沒想到,剛到門口就遇上了奇景。


    隻見一堆學生圍著大門,像是要拉橫幅遊行的模樣,大聲嚷嚷,


    “那些作家在幹什麽?是不是在辦沙龍?”


    “授課為什麽不可以對外?”


    “我們要參加!”


    “憑什麽不讓學生參加?”


    ……


    亂哄哄地,吵翻了天。


    沃德豪斯尷尬,


    “我的疏忽,保密工作沒做好。”


    陸時忍不住吐槽道:“伱都準備多校聯合成立文學院了,學生們早晚知道,還保個錘子的密?”


    沃德豪斯聳聳肩,


    “你說的也是。既如此,幹脆一步到位,我們去陸氏博物館把你的雕像搬來吧~”


    老哥真敢想。


    那尊雕像是莫奈所作,送給陸時,是為了表達法蘭西文學院對陸時的感謝,


    如果被拿去做倫敦大學聯盟成立文學院的象征,屬於是強行給法國人戴帽子,顏色還是綠的,


    法國人不炸才怪。


    陸時說:“法國人浪漫、激進,小心他們派人來暗殺你~”


    沃德豪斯攤手,


    “當我沒說。”


    兩人不想和學生們打照麵,遂迴了主樓,從側門離開。


    陸時迴府邸,用過飯後便準備寫作。


    不多時,他的門生尼加提·尼科利奇和蒂裏·所羅門便帶著幾個同學,扛著成箱的資料到訪。


    瑪格麗塔也跟著來了,


    她帶的是曆年皇室官方文書原件。


    陸時讓他們進書房,隨後安排整理文獻的工作。


    眾學生都有些暈,


    整理文獻,


    這個工作的範圍可太大了。


    所羅門問道:“陸教授,能不能給我們舉個例子?”


    陸時拿起1884年《牛津詞典》第一分冊,仔細翻找片刻,指出一處:“關於並列詞和‘and’的用法,你們看。”


    順著他的手指看過去,


    那個詞條寫著:


    red,white,andblue.


    所羅門不解,


    “有什麽問題嗎?”


    陸時說:“你們想想,目前更為常見且圖省事的做法是什麽?”


    所羅門的臉上十分迷茫。


    尼科利奇英文寫作的功底更紮實,說道:“會省略第二個逗號。”


    陸時點頭,


    “沒錯。”


    在紙上寫下一行:


    red,whiteandblue.


    他說道:“在《牛津詞典》肯定有這種用法。但是,在某些詞語並列的情況下,第二個逗號是必須要加的,否則會引起讀者的誤解。”


    學生們明白了,


    加第二個逗號最保險;


    而不加它,多數情況下也是對的。


    瑪格麗塔好奇,


    “老師,我聽說你去倫敦大學學院是講寫作技巧的。這不是文法嗎?”


    陸時說:“不隻是單詞,還有標點,該省略的時候就得省略,此為‘風格的要素(theelementsofstyle)’,是寫作中最基礎的部分。難道你能說,文法不是技巧?”


    他將一份清單放在桌上,


    “按照這個順序來找例句、例文。”


    清單上寫著:


    避免俗套、注重節奏、句式簡潔、保持一致性……


    都是寫作的要點。


    眾學生立即行動了起來。


    看著他們忙碌,陸時漸漸能體會到現代那些研究生、博士生導師的快樂了,


    讓牛馬幹活的感覺果然很爽!


    可惜,陸時自己也有工作,爽不了太久。


    他坐到書桌前,開始思考以哪本書為基礎開展教材的編寫,


    首先想到的,是斯蒂芬金的《寫作這迴事》,


    金有許多優秀作品,


    《閃靈》、《肖申克的救贖》……


    都耳熟能詳。


    這樣一位優秀的作家想談一談“寫作這迴事”,是出於誠意,也是出於對這項工作的敬意。


    不過,這本書並不完全合適,


    金雖然既不自我標榜,也不故弄玄,但書裏一半迴憶、一半建議,沒法照搬。


    陸時又想到《哈佛非虛構寫作課——怎樣講好一個故事》,


    這本書也很優秀,


    但問題是,他更多的是站在媒體的角度考慮,


    所謂“非虛構寫作”,可以簡單地理解為,根據實際生活事件寫出來的故事,


    而很多偏偏是虛構寫作。


    陸時思前想後,意識到了一件事,


    想把寫作技巧的問題寫透徹,就必須要綜合多本書來考量。


    就像寫《日本文明的天性》,


    他就借鑒了《菊與刀》、《武士道》、《日本史》、《日本與日本人》……


    去其糟粕,取其精華,最後統合在一起。


    陸時寫下了標題,


    《寫作的技巧——從零開始》。


    他最終還是覺得應該以《寫作這迴事》開篇,


    ——


    短篇也罷,長篇也罷,都是由三部分構成的:


    敘事,將故事從a點推至b點,最終推至z點,故事結束;


    描寫,把讀者帶進現場;


    對話,通過具體言語賦予人物生命。


    ——


    此為金歸納的“行文三板斧”,非常吸引眼球,用來當開頭最合適。


    他繼續順著往下寫小標題,


    《慎用被動句》、


    《提高》、


    《原理副詞》、


    ……


    這類問題不僅在英語寫作中很重要,也在其它語言的寫作中通用。


    陸時又在左、右手邊各鋪一張紙,分別寫了法語和版和漢語版。


    當然,內容是不同的。


    陸時悶頭狂寫。


    書房裏的時間仿佛變得緩慢而悠長,


    不知不覺間,一個下午過去,夕陽西下,窗外的世界漸漸被夜色籠罩。


    瑪格麗塔從成堆的文稿中起身,來到陸時身邊,


    隻見夕陽的餘暉灑在陸時的臉上,映照出他專注而平靜的神情。


    公主殿下惡作劇心起,


    她用手指戳了戳陸時的臉頰,看著那裏的肌肉凹下去一個小小的窩。


    陸時沒有抬頭,


    “有問題?稍等。”


    這一等就是二十分鍾。


    隻見陸時先是抬筆,挪到右手邊的紙上,用極快的速度寫下了十幾行的漢字,


    隨後又換到左手邊的稿件,法語寫作。


    瑪格麗塔輕笑,


    心想,


    老師總喜歡做邊寫邊翻譯的事。


    她好奇地湊了過去,認真地讀完英語版,又閱讀法語版,


    片刻後,她被震驚了,


    “老師,你在幹什麽啊喂?!為什麽法語版和英語版的內容不同!?”


    陸時還是沒抬頭,


    “等我寫完。”


    就這樣又過了五分鍾,他才緩緩唿出一口氣,


    “搞定。”


    隨後轉向瑪格麗塔,說道:“語言不同,寫作的技法自然不同,編寫教材也要‘因地製宜’。這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因為陸時說話的語氣過於平淡,瑪格麗塔差點兒就信了,


    “確實理所當然……才怪!我雖然看不懂漢語,但法語還是略懂的。你的法語版、英語版,除了小標題,內容根本不一樣!”


    陸時攤手,


    “小標題一樣說明了結構一樣嘛~”


    瑪格麗塔滿頭黑線,


     ̄□ ̄||


    早知陸時變態,但誰能想到變態如斯。


    陸時笑了笑,


    “其實,漢語版才是天翻地覆。就比如《慎用被動句》這一章,因為漢語在現代文學上表現得十分弱勢,甚至都沒幾個人用白話文寫作,所以,這裏我隻能講翻譯。”


    瑪格麗塔不解道:“翻譯?”


    陸時“嗯”了一聲,說:“翻譯也是寫作嘛~”


    瑪格麗塔了然,


    “我明白。”


    她現在也處理出版公司的事。


    之前,高更的作品出版,她就聽編輯們抱怨過現在的翻譯人員,


    在麵對法文英譯時,編輯們要給翻譯人員改翻譯,實際上是在改“作文”,


    就比如,


    “我的手已經喪失了它們的靈活性。”


    改成,


    “我的兩手都不靈了。”


    這種問題,跟翻譯無關,


    一方麵,是高更的原文本就晦澀;


    一方麵,是翻譯者本身存在寫作,甚至表達的問題。


    瑪格麗塔好奇,


    “中文也有?”


    陸時點頭,


    “那可太多了。你看《慎用被動句》這一章,我舉了多少例子。無論英語、法語,被動句都遠多於漢語,漢語翻譯寫作不過關,鐵定要出問題。”


    他在文章中舉例,


    “菜被吃完了。”


    在一般情況下,這是錯謬,


    因為漢語的被動態是無須點明的,寫成“菜吃光了”即可,誰都聽得懂。


    瑪格麗塔看不懂漢語,


    但是,她知道,陸時現在確實在同時創作三本書,


    盡管這三本書有相同的名字,都叫《寫作的技巧——從零開始》,


    但它們實打實的不同。


    瑪格麗塔忍不住嘀咕道:“老師,你可真行!”


    陸時懵懂,


    “什麽行不行的?男人不能不行啊。”


    “(ˉ▽ ̄~)切~~”


    瑪格麗塔白了陸時一眼,說道:“我說的是你三種語言並進的寫作方式,真行!”


    陸時問:“有嗎?”


    “沒有嗎?”


    公主殿下嘴角勾起一個弧度,


    “要不,你在《寫作的技巧——從零開始》也分享一下這種三線寫作的技巧?”


    陸時連連搖頭,


    “那可不行。一般人學不來的。”


    瑪格麗塔“噗嗤!”一聲笑噴了,吐槽:“老師,你也知道一般人學不來啊?”


    她在心裏又加了一句,


    所以,老師真不是一般人咯~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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