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


    哈佛大學,禮堂。


    現場鬧哄哄的,大概有將近兩千人聚集在這裏,


    除了哈佛大學的學生,還有麻省理工的人,也混進來湊熱鬧。


    禮堂座椅根本不夠,


    過道上,許多人席地而坐;


    後方的空地,亦有許多人站著。


    人頭攢動,整個空間被議論聲包裹著,


    “據說,陸教授的新戲名叫《originalgangster》,這個詞非常書麵,我在現實生活中從未聽誰說過。”


    “那是必然的!你要是有機會聽,說不定已經被沉海了。”


    “我就是有點兒好奇,這種幫派戲劇,lu能寫好嗎?這可是前無古人的題材啊……”


    “幫派嘛~無外乎個人英雄主義和哥們義氣,我用膝蓋都能想到。”


    ……


    眾人或好奇、或預測,


    氣氛熱烈。


    這時,


    “借過一下!借過!”


    富蘭克林·羅斯福穿過人群,往前擠。


    周遭立即投來鋒利的視線。


    小羅斯福尷尬,低著頭匆匆來到第三排,在好友戴文身邊落座。


    戴文數落:“你怎麽這麽晚啊?”


    他左右看看,


    “你是不知道,我替你占座,差點兒叫人給活剝了。”


    小羅斯福也很無奈,


    “那能叫‘占座’嗎?這本就是給《深紅報》編輯的座位啊。”


    他壓低聲音解釋:“沒辦法,我剛才去采訪來著。”


    說著,不動聲色地指指前排。


    在那裏,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坐在陸時身邊,


    兩人正交頭接耳地聊著什麽。


    戴文好奇,


    “采訪了什麽?”


    小羅斯福說:“還能是什麽?我那叔叔,就知道強調托拉斯的危害。在他那兒,‘自由美利堅’完全是一句空談嘛~”


    戴文聽得哈哈大笑。


    小羅斯福又道:“聊他,不如看看陸教授的采訪。”


    他遞了一份《深紅報》過去。


    陸時的訪談今天才見報,


    文章名叫:


    《美國夢真正的踐行者——lu》。


    標題十分之魔幻。


    “嘶……”


    戴文倒吸一口涼氣,


    “這什麽!?”


    小羅斯福攤手,


    “宣言裏怎麽說的來著,‘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若幹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你看,咱現在有人信嗎?人家陸教授是真信啊。”


    戴文無語,


    “……”


    心底裏,他是覺得陸時也不信美國夢的,


    好友明顯是被忽悠了。


    但迴過頭來考慮,


    君子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


    隻要陸時一直為華裔爭取權利,就是好樣的。


    兩人又就著訪談討論片刻,


    不知不覺間,場工們已經布置好了舞台上的場景和道具,


    幕布也拉上了。


    哈佛的校長艾略特起身,轉向一眾學生,


    “各位,時隔一年,我們有幸又能看到陸教授的戲劇。我相信大家已經聽說了,此次的題材十分新穎,是戲劇乃至整個文學史之前都未曾觸及的領域。”


    現場陷入寂靜,


    盯——


    灼灼的視線落在陸時身上。


    艾略特環視一圈,


    “看來大家已經迫不及待了,我便不再廢話。讓好戲開場吧!”


    瞬間,現場爆發熱烈的掌聲。


    等掌聲漸熄,


    一個帶著疲憊、懇求的聲音響起:


    “我信仰美國。”


    “是美國讓我發了財。”


    ……


    伴隨這些話語,幕布緩緩拉開。


    現場觀眾不自覺地朝聲源投去視線。


    第一幕的布景很簡單,


    看上去,故事就像發生在某家公司的辦公室,


    某人正在向領導述職。


    他瑟縮著,似乎想讓自己縮成一小團,


    不知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緊張,又或者因為憤怒,他的聲音顫抖著。


    在他的對麵,


    李傑飾演的大佬淡然坐著,雙手交握在胸前,大拇指彼此繞圈。


    戴文懵了,


    “這……這是華人幫派?”


    ……


    “這是華人幫派?”


    坐在最前排的老羅斯福興味盎然,


    “有趣。”


    陸時看他一眼,沒接茬。


    事實上,他對這個開頭並不十分滿意。


    在《教父》的開場,鏡頭內大片的黑色與殯儀館老板頭頂強烈的高光形成了強烈的對比,


    隨著鏡頭後退,利用鏡頭的變焦讓人物慢慢隱現。


    這一段被稱為影史最偉大的十個開場之一。


    而戲劇和電影不同,隻能靠幕布的開啟來勉強充當鏡頭語言。


    可即便如此,這種形式在20世紀初已經足夠先進了。


    現場的觀眾無不驚豔。


    在苦主的獨白中,事件被娓娓道來:


    唐人街某公寓樓發生命案,一名華人女子被謀害,


    而前來尋找大佬的,正是女子的丈夫。


    他已確定兇手,隻等著報複。


    李傑飾演的大佬緩緩道:“這裏是唐人街,很多事,不是你想怎樣,便能怎樣的。”


    說話依然很平穩,


    隻不過,冰冷和拒絕之意溢於言表。


    ……


    老羅斯福詫異,


    “既然是自家堂會的兄弟,大佬為什麽要拒絕?這樣不會失人心嗎?”


    “嘖……”


    陸時咋舌,


    “國會提案,也不總是當天通過、當天簽字啊。”


    “啊這……”


    老羅斯福微微尷尬,


    心想,


    政府和幫派,那能一樣嗎?


    但接下來的表演,將他的這種想法完全顛覆。


    事件的苦主在大佬麵前“咚——”地下跪,繼續求爺爺、告奶奶,希望堂會能夠幫自己出頭。


    大佬則依然麵色平靜,


    “按規矩,事情不能這麽辦。”


    苦主怔了片刻,


    “我明白了。按照規矩,要開堂公審。”


    ……


    在兩人的對話中,事件始末被完整地介紹了出來。


    而大佬始終在強調:


    按規矩辦事。


    隻是短短幾分鍾,他從拒絕到應承,進退有據的形象被大致塑造了出來。


    老羅斯福壓低聲音評價:“大佬極輕易地便掌握住了對方。而且……哼哼哼……”


    一陣輕笑。


    陸時問:“總統先生,怎麽?”


    老羅斯福迴答:“他在赤果果的交易上穿了規矩、尊重、友誼的外衣。單就這一點來看,華盛頓和幫派竟真的有幾分相像,同樣的虛偽、同樣的利字當頭。”


    他看向陸時,


    “在第一幕裏,我沒看到幫派,隻看到了生意。”


    陸時點頭,


    “是的,總統先生,你發現了本質。”


    老羅斯福迴道:“你現在就告訴我這個,算不算劇透啊?”


    陸時聳聳肩,


    “那我不說話了。”


    兩人繼續將注意力轉到舞台上。


    第一幕的劇情正常推進,演到揭示苦主和兇手分屬於唐人街的不同堂會結束。


    幕布緩緩拉上。


    劇情的曲折明顯出乎了所有人意料,


    現場先是一片安靜,


    緊接著,便是激烈的討論聲。


    老羅斯福也有一些好奇,問陸時:“陸爵士,劇情裏說,唐人街是個獨立的王國,絕大多數事情都由堂會私設刑堂解決。那麽,為什麽苦主要先報警?”


    這老哥顯然沒深入到群眾中去,不知人間疾苦。


    陸時解釋道:“小打小鬧的矛盾,華人內部自己消化。但出了人命,不找警察肯定是不行的。”


    老羅斯福沉吟,


    他在紐約州當州長時,唐人街的治安確實奇怪,


    長時間不出狀況,


    一出狀況,就是那種人命案、持械群毆的惡性事件。


    老羅斯福說:“可苦主還是找了大佬。”


    陸時道:“一是因為他是堂會中人,二是因為兇手方也有靠山。”


    老羅斯福連連點頭,


    隨後,他又有些興奮,


    “第二幕會有大規模的幫派火拚的場景嗎?我聽說,在貴國的戲劇中,武行都是極特殊的,表演形式與他國戲劇迥異。”


    禮堂內顯然有很多人抱著類似的想法,


    “會有幫派火拚嗎?”


    “演不出來吧。我聽說,俄國佬搞人特別狠。”


    “不知道唐人街的堂會如何。”


    ……


    對那種事,學生們都無比好奇。


    可惜,劇情沒有遂他們的意。


    第二幕確實有兩派火並,但演得並不激進,並沒有想象中的刀光劍影、街頭喋血,


    最後適可而止,在對話中,用隻言片語帶出了數據。


    混戰最激烈的時候,大佬遭到刺殺,


    可他仍舊謹守“規矩”,隻在有限的範圍內報複,仿佛在跳舞時刻意給自己加上了鐐銬,看不出任何雄心壯誌。


    漸漸地,現場的氣氛變了,


    興奮消散,


    學生們更多地將自己代入劇情,思考大佬到底為何會這樣。


    老羅斯福微妙地看陸時一眼,


    心想,


    這個中國人,總能整出點兒新花樣。


    就這樣,劇情緩緩推進。


    第三幕和第四幕分成兩條線,


    一條是庭審線;


    一條是兩個堂會的火拚線。


    因為大佬的克製,最終的傷亡人數沒有破百。


    可即便如此,還是驚動了一位州議員,


    由他牽頭,邀請中國公使說和,最終促成了和平協議。


    這份協議充分尊重了各個堂會的利益和權威性,約定了各方的勢力範圍,由如地下法律一般,在隨後很長的時間裏,維護了唐人街地下世界的和平。


    幕布緩緩拉上。


    至此,《大佬》應該結束了,


    因為它的解構和諷刺已經足夠深刻。


    所謂的“堂會”,歸根結底其實是公司,而維護公司的運行,靠口號是沒有意義的,


    利益才是核心。


    學生們在下麵竊竊私語,討論著劇情。


    老羅斯福看向陸時,


    “陸教授,伱寫出這部戲劇,不怕被那些幫派圍剿啊?這是把他們的皮給扒了,赤果果地!”


    陸時心不在焉,


    “你說什麽?”


    他仍目不轉睛地盯著舞台。


    老羅斯福詫異,


    “還沒結束?”


    他也跟著看向了舞台。


    不知何時,幕布又一次拉開了,


    仍然是唐人街布景,隻是張燈結彩、金紅一片,似是在過春節。


    老羅斯福懵了,


    “難道《大佬》有五幕?不合適!再演下去就顯得拖遝了!”


    陸時擺擺手,


    “隻是一個小尾巴而已。”


    在電影裏,一般叫作彩蛋。


    禮堂內再次安靜,


    學生們的視線鎖在了舞台上。


    最後這個尾巴,大概隻有兩三分鍾,


    講的是兩個堂會和平後,雖然不能打打殺殺,卻仍然要在各方麵鬥上一番,就連春節的鞭炮也是如此。


    鬥鞭活動還有個雅名:


    繞朝鞭。


    雙方比賽,誰家鞭炮更久、更響,便算是贏了。


    而鞭炮的火藥是要錢的。


    於是,堂會下麵的小嘍囉可就遭了殃,不得不進行“樂捐”,終於逼得一個老實人受不了,去煙館過量吸食,隻求解脫。


    正月三十,


    一邊在放鞭炮,熱鬧非凡;


    另一邊卻孤獨死去。


    禮堂內安靜得落針可聞,


    直到大幕拉上,都沒有人說一句話。


    ……


    後台。


    場工們忙得熱火朝天,將那些用作道具的鞭炮紙撤走。


    李傑貼著幕布,側耳細聽,


    “奇怪,前麵怎麽沒聲兒呢?”


    以往每次表演《顛倒》,在結束的時候,必然是全場鼓掌、叫好,


    可現在的情況,外麵安靜得有些嚇人。


    有人問道:“團長,你說,那些美國人會不會看不懂啊?他們不過春節,不懂鞭炮驅趕年獸什麽的。”


    李傑其實心裏也犯嘀咕,


    別說那些美國佬,就是他自己,聽到那個什麽“繞朝鞭”都犯迷糊,


    陸教授說出自《春秋左傳》,一般人哪懂這個?


    “唉……”


    李傑歎氣,


    “我之前就說,最後這一段沒什麽必要,畫蛇添足。最要命的是,那個布景還麻煩,耗費財力人力,最後卻不討好。”


    他話音剛落,旁邊的李黛便說道:“那怎麽能是‘畫蛇添足’?分明是畫龍點睛!”


    李傑瞄了眼自家閨女,


    “那你說,外麵為什麽沒人鼓掌啊?”


    “啊這……”


    李黛蔫兒了,


    良久,她辯駁道:“那是美國人沒看懂!”


    李傑說:“觀眾看不懂,我們還演個什麽勁兒?”


    李黛再次無語,


    “……”


    她看向父親,


    “團長,您真是那麽覺得的?”


    如此稱唿,說明小姑娘是嚴肅提問。


    李傑不由得沉思,


    坦白講,作為演員,同時也是廣東話版《大佬》的聯合編劇,他認為“畫龍點睛”這個詞才是正解。


    前麵那四幕,確實足夠完整,也足夠震撼。


    而尾聲,則更是後勁十足,


    可惜,這種後勁是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很難用語言來描述。


    李傑說道:“我在飾演大佬的過程中,逐漸深入角色內心,愈加意識到堂會這個組織的微妙,就好像……就好像……”


    似乎是找不到合適的措辭,顯得有些磕巴。


    這時,場工的聲音響起:


    “團長,收拾好了。要謝幕嗎?”


    李傑又貼住幕布,豎起耳朵聽外麵的動靜,


    “艸!”


    還是沒有掌聲,


    甚至連議論聲都沒有。


    他喃喃道:“那幫美國人不會是退場了吧?”


    場工拉開幕布一條縫,


    “沒,都在下麵坐著呢。大部分在發呆,少部分在交頭接耳。”


    李傑一咬牙,


    “得了,觀眾都在,那就必須謝幕。”


    場工得令,


    幕布又一次被拉開了。


    李傑看著下麵黑壓壓一片攢動的人頭,不笑也不鼓掌,不由得滿頭冷汗,


    心裏琢磨著,


    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


    幹脆咬了咬牙,帶著團員們上前一步,大聲道:“感謝!感謝各位今天的捧場!希望大家能喜歡這出新戲!”


    說完,他帶頭鞠躬。


    其餘人也跟著齊刷刷地鞠躬。


    然而,還是沒有人鼓掌,


    “……”


    “……”


    “……”


    現場長久的沉默。


    冷汗順著李傑的前額滑下,沿臉頰的弧線,最終來到頷部,滴落到地麵上。


    他旁邊的團圓小聲問:“團長,怎麽辦?”


    李傑臉黑,


    “你問我我問誰去?”


    他也沒經曆過這種奇葩事。


    即使以前演馬戲、雜技的時候,現場就算隻有幾名客人,人家也是願意鼓掌的。


    李傑在心裏直罵娘,又沒有好辦法,隻能道:“繼續鞠躬。”


    眾團員準備依令行事。


    就在這時,


    啪啪啪——


    禮堂第一排傳來了孤零零的掌聲。


    李傑不由得心想,


    應該是陸教授。


    他下意識地抬眼瞄去,卻被看到的畫麵驚呆了,


    隻見,在安靜的人群中,美國總統西奧多·羅斯福鶴立雞群,表情嚴肅地鼓掌。


    在這之後,


    啪啪啪——


    更多的人站起來,掌聲如潮水般湧來。


    然後,不知是哪個在人群中吹了聲口哨,


    現場爆發出哄笑。


    又有人大喊:“偉大的作品!偉大的表演!感謝你們!”


    有此帶頭,更多人加入了進來,


    “偉大的作品!”


    歡唿聲仿佛能將屋頂掀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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