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後。


    東大醫學部。


    此時的東大還不像現代,醫學部尚未設立附屬醫院,隻有診療室和病房,可以小規模地接收病號。


    診療室內,


    內藤湖南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揉著臉,無比委屈。


    對麵的醫生斥責:


    “別再搓揉你那張臉了!”


    內藤湖南無奈,老老實實把手揣進褲兜裏。


    醫生吐槽:“我就說咱帝國大學不該設立什麽漢方醫科,那幫人忒不靠譜,你臉都骨折了,他們還在那給你熬黑汁水讓伱噸噸噸地灌。這下倒好,拖得太久,咬合關係出問題了。”


    內藤湖南其實也很懵,


    誰能想到,隻是被幾個激憤的學生懟了兩拳,臉頰就給幹骨折了。


    當時隻以為是普通的鼻青臉腫,他也不甚在意,


    而且,東大的總長菊池大麓很給麵子,帶他到醫學部免費診療,他遂沒再去別的醫院。


    醫生再次歎氣,


    “很難恢複。”


    內藤湖南整個人都麻了,


    “嚴重嗎?”


    醫生擺手,


    “嚴重倒也不嚴重。你知道什麽是咬合關係吧?”


    這個醫學詞匯從字麵比較好理解,


    內藤湖南點點頭,


    “就像這樣。”


    說著,他張大嘴開始模仿咀嚼的動作,上下牙齒在閉合的過程中相互接觸。


    才做了一下,他就捂住臉,


    “疼啊!”


    醫生挑眉,


    “說了多少遍了,別碰你的臉!”


    內藤湖南老老實實抽迴手,又揣進了兜裏。


    醫生歎氣道:“你骨折還沒好利索,能不疼嗎?而且,八成也好不利索了。按你現在的咬合關係,以後吃肉嚼不爛、說話含陰風、親嘴……咳咳咳……”


    內藤湖南滿頭黑線,


     ̄□ ̄||


    “沒想到,漢方醫如此坑人。”


    醫生擺擺手,


    “你這麽說話不嚴謹。漢方醫還是有效果的,隻是比較看運氣……額……我的意思是,隻是比較看醫生和病人的磨合。”


    艸!


    內藤湖南心中跑過一萬匹草泥馬。


    醫生繼續說道:“真的,我沒騙你!這個月上旬來了個病人,就靠漢方醫吊著命呢。”


    內藤湖南滿意地點頭,


    從中國傳來的醫術,怎麽可能比不了那些西方人的歪門邪道呢?


    他展顏一笑,結果疼得厲害,


    他趕緊收斂笑容,問對方:“能詳細講一講?”


    “嘖……”


    醫生咋舌,


    看他的表情,似是想起那個病人時還有些不忿。


    他說:“病人需要用藥,但他的腎和肝都不太行,可能承受不住。”


    內藤湖南問:“結果,漢方醫治好了?”


    醫生搖頭,


    “你別打斷我,聽我說完。我當時也沒辦法,就問他的病史。結果,人家說,他一直都信漢方醫,吃漢方藥十幾年了,根本不把我們這種穿白大褂的放在眼裏。他覺得,我們就不是醫生。”


    內藤湖南更想笑了,


    但考慮到自己臉上的傷,努力繃住。


    醫生繼續道:“我就跟他說,漢方藥對肝和腎可能有毒性。”


    內藤湖南好奇,


    “真有?”


    醫生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有沒有,看療效。那個病人昨天死的,大家都說,他喝一輩子漢方藥都沒事,一來咱這兒就被西醫治死了,才40歲不到。所以你看,漢方醫還是有效的。”


    沉默降臨,


    “……”


    “……”


    “……”


    診療室內的氣氛變得極其詭異。


    內藤湖南緩緩站起身,走出診療室,離開醫學部。


    他心裏產生了一種怪異感,


    上一次和陸時交流之後,這種怪異便久久不散,


    今天跟醫生聊完,變得愈加強烈。


    但這種感覺很難描述,


    就好像,自己一直堅持澆築的大樓,地基正在被一隻不可名狀的手一點一點抽走。


    “唿~”


    他唿出一口濁氣,環視四周。


    仲春時節,東大的校園正綻放出生機,


    陽光透過樹葉縫隙,在地上留下一片片斑駁的光影,隨風搖動著。


    帝大生穿著漆黑的校服,急匆匆地走過。


    在不遠處的長椅上,幾個學生正興高采烈地交流著什麽,


    “果然,日本才是中華文化的正統繼承者。”


    “我也覺得。”


    “且我們的文化是一脈相承的。”


    ……


    內藤湖南有些聽不下去了。


    他走上前,以一個溫和的態度說道:“各位,‘一脈相承’的觀點不太對。事實上,應仁之亂是日本史的分界線、應仁之亂以前的日本曆史應該算外國曆史。”


    應仁是後土禦門天皇的年號,


    應仁之亂被學界認為是日本戰國的開始,以山名宗全為首的西軍和以細川勝元為首的東軍大打出手,


    之後便是亂世,


    織田、豐臣、德川……


    那些耳熟能詳的名字粉墨登場。


    幾個日本學生懵了,


    有人問:“你誰?”


    內藤湖南尷尬,


    他現在隻是專欄作者,沒法拉虎皮扯大旗,隻能繼續輸出觀點:


    “我這麽說是有依據的。日本從飛鳥時代到奈良,再到戰國,是一個相對低水平文明受到高層次文明影響的催化。”


    不用解釋,幾個學生也知道:


    低水平文明:日本;


    高層次文明:中國。


    因為接觸了隋唐,才有的大化改新,讓部落聯盟成為了封建國家;


    因為接觸了明朝,才有的“武家”勢力崛起。


    但這種說法明顯會刺激學生的自尊心,


    他們都很惱火。


    有人道:“你在放屁!什麽低水平文明?什麽高層次文明?”


    內藤湖南“額……”了一聲,


    “你們剛才不是說,‘日本才是中華文化的正統繼承者’?怎麽現在又不承認了?”


    他心裏想的是,


    隻有承認那些曆史,以後對中國做出任何動作才是合理的。


    因為,20世紀初,攻守之勢異也,


    當下的日本才是那個“高層次文明”,可以用各種乃至侵略手段來拯救“低水平文明”的中國於水火之中,就像元、清兩朝。


    但那幫學生並不這麽想,


    他們怒目凝視著內藤湖南,


    忽然,有人道:“這個人不就是……那天那個!陸教授第一次來交流的時候出現的……”


    學生們麵麵相覷。


    緊接著,不知是誰帶頭喊了句:“叛徒!”


    話音剛落,


    砰——


    內藤湖南的左臉頰狠狠挨了一拳。


    他應聲倒地。


    小珍珠在眼眶裏打轉,爭氣地沒有流下來。


    幸好,那些學生中有理智的,攔住群情激奮的同伴,嗬斥道:“別動手!”


    現場這才沒有變得更混亂。


    那幫學生都狠狠瞪了內藤湖南一眼,隨即離開。


    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內藤湖南不由得咬牙,直搖頭,


    驀地,他發現,自己的咬合關係恢複了。


    這瞬間,他仿佛受到了莫名的感召,怎麽努力都繃不住,發出陣陣狂笑:


    “哈哈哈哈哈!”


    笑聲引得路過的學生紛紛側目,


    “瘋子?”


    “嗯,看著像是瘋了。”


    “咱學校課業壓力確實大。唉……”


    ……


    聽著這些議論,內藤湖南站起身。


    他拍拍屁股上的塵土,


    “


    滾特麽的高層次!


    滾特麽的低等文明!


    滾特麽的曆史研究!


    ”


    發泄式的吼叫完,內藤湖南狠狠踹了腳旁邊的長凳,


    “還是陸教授說的對。”


    他踩著斷根的皮鞋,踢踢踏踏地走遠,


    心想,


    老子不伺候了!


    ……


    東京港。


    “阿嚏!”


    陸時莫名奇妙地打了個噴嚏。


    他萬萬想不到,自己一次無計劃的訪日交流,“文化中心移動說”和“唐宋變革說”就消失在了曆史的長河裏,甚至連未來的京都學派都被連根拔起。


    因為,內藤湖南是京都學派的根,


    他被拔了。


    夏目漱石好奇道:“陸,天氣這麽好,你怎麽還染上風寒了?”


    陸時搖搖頭,


    “不是,我沒生病。”


    他摸了摸鼻子,實在找不到原因,隻能歸結於海風,


    “大概是被風給撲了。”


    海風在港口間穿梭,輕輕吹拂著桅杆,發出悠揚的聲響。


    碩大的郵輪發出汽笛聲,


    汙汙汙——


    起航在即。


    周圍都是要踏上行程的旅人,與親友話別。


    陸時擺擺手,


    “不說這個。夏目,你將來作何打算?”


    夏目漱石低聲道:“陸,你知道的,我準備創作一部能反映社會問題的。屆時在《杜鵑》連載,我會差人給你郵寄過去的。”


    陸時了然,


    想來,對方說的就是那部《哥兒》(又譯作《少爺》)。


    魯迅先生對這部作品評價很高。


    夏目漱石沉吟,


    “我覺得,你不該擔心我,反而應該擔心梁小姐。”


    陸時一怔,隨即大笑,


    梁啟超和章太炎這兩天沒日沒夜地研究如何改進漢語拚音,


    結果,梁思順硬是不準,


    原話是:“先生編寫的教材,你們憑什麽動!?”


    連她父親梁啟超的麵子都不給。


    陸時的笑意壓都壓不住,


    說不定,梁思順將來會成為著名的教育家,比其他梁家子孫都要有更高的成就。


    夏目漱石頗為感慨,


    “不知日語將來會不會也有拚音這種輔助工具,變得簡單易學。”


    陸時剛要迴話,


    這時,幾個日本人緩步走來。


    為首的是頭山滿。


    他還是那副浪人打扮,腰間別著的兩柄武士刀隨著腳步彼此發生碰撞,刀鞘發出輕微的、“哢噠哢噠”的響聲。


    與此同時,幾個英國衛兵將陸時拱衛住。


    隊長用不是很標準的日語說道:“幾位先生,請卸下武器。”


    頭山滿皺眉,


    “日本刀是日本武士之靈魂,我等……”


    隊長直接打斷道:“那我換一個說法。你現在,必須卸下武器。這是命令,不是請求!”


    頭山滿的臉瞬間黑了,


    可是,麵對英國人,又沒有辦法。


    他對手下點頭,


    “我過去。”


    說完便解下了刀,靠了過來。


    衛兵隊長看向陸時,見陸時點頭,這才讓出一條路來。


    頭山滿靠近。


    結果,他還沒開口,陸時就先說話了,


    “日本刀是武士之靈魂,為什麽?”


    頭山滿立即迴答:“鋒利、堅硬,乃天下無敵之兵。”


    陸時笑,


    “武士刀脫胎於唐刀,自然有唐刀之缺點。因為重刀勢、速度,所以刀不能太沉,隻要木棍用沸桐油泡過,變得又韌又結實,和武士刀硬碰硬,後者自然也就碎了。”


    頭山滿沒有搭腔,


    因為沸桐油浸泡的招式,明朝使用過,


    而當時的日本被稱為:


    倭寇。


    如果就著這個話題聊下去,頭山滿自然就會矮上陸時一截,


    到時候,氣勢就餒了,不適合後麵的話題展開。


    頭山滿轉而道:“陸爵士這是要迴倫敦了?怎麽也沒通知我們黑龍會一聲,讓我等為您餞行?”


    陸時笑,


    “我不是已經告訴章先生了嗎?”


    頭山滿雙眼一縮,心中對陸時又高看了幾分。


    若這個中國人不是大英的kbe,自己必然會想盡一切辦法將之除去。


    隻可惜……


    沒有“如果”。


    就算再喜歡獨走,頭山滿也不至於拿腦袋去試英國的火槍準不準。


    頭山滿低聲道:“陸爵士,您可曾看過《杜鵑》?上麵有不少《蠅王》的書評。”


    陸時心中明鏡似的,


    英國駐日本大使布坎南的情報沒錯,頭山滿果然為此事而來。


    他說:“我當然知道。那些書評寫得都相當有水平,還和《讀賣新聞》上的一篇《在生存麵前,一切都是小事》遙相唿應,思想碰撞出了激烈的火花呢!”


    “八嘎!”


    頭山滿惱了,


    “陸爵士,您……您……”


    他好不容易平複唿吸,深深鞠躬,


    “轟動你私密馬賽!我為自己的失禮向您道歉。”


    陸時沒有接茬。


    頭山滿就這麽鞠著躬,


    也不知過了多久,汗水從額頭滑落,砸在地上,形成小小的一灘。


    終於,


    “可以了。”


    陸時不帶感情的聲音響起。


    頭山滿直起身,隨後道:“陸爵士,您可曾聽過貴國的李大人?他曾在1894年來過日本。”


    這無疑是在暗示李鴻章被小山豐太郎暗殺的事件,


    赤果果的威脅。


    陸時輕笑,


    “有沒有點兒新鮮的?”


    頭山滿握緊拳頭,手背上青筋暴起,繼續道:“去年,我曾拜訪過伊藤先生。”


    陸時點點頭,


    “去年?伊藤先生並非官身,他辭職了。不過,他和西園寺先生緊鑼密鼓地行動,試圖促成與俄國的談判。”


    頭山滿心中對陸時變得愈加重視,


    “陸爵士確實關注國際大事。”


    陸時說:“不過,我想,頭山先生應該是不希望日俄談判的。”


    頭山滿說道:“是的,我去拜訪伊藤先生,就是想對他‘忠告’。可惜,時年61歲的他有些耳聾,盡管伸著脖子,一副全神貫注之態,卻仍聽不清我說的話。”


    說著,頭山滿與陸時對視,


    沒想到的是,陸時的表情竟十分輕鬆,


    那模樣,看著頭山滿,就像在研究物種多樣性。


    頭山滿頓覺侮辱,


    他繼續道:“當時,我便對伊藤先生說,‘閣下讓我坐近一些,您就能聽清楚了’。誰曾想,伊藤先生反應激烈,大聲拒絕道,‘你已經坐得夠近了”。之後,他便推說自己年邁,已不問政事,請我離開。”


    頭山滿自稱“浪人之王”,


    在伊藤博文眼中,這貨說不定會從和服的肥大袖管裏抽出一把鋒利的短刀。


    但陸時半點兒不慌,


    “然後呢?”


    頭山滿上前半步,


    “陸爵士,您靠近我一些,就能知道然後如何了。”


    這話,跟他威脅伊藤博文的那句,“閣下讓我坐近一些,您就能聽清楚了”,如出一轍,


    是直接、粗暴的人身威脅。


    夏目漱石厲聲嗬斥:“頭山,注意你的言辭!”


    頭山滿冷哼一聲,


    “陸爵士,您覺得呢?”


    誰曾想,陸時甚至沒正眼瞧頭山滿一眼,隻是簡簡單單的:


    “哦。”


    頭山滿:???


    就完了!?


    陸時的表態,這就完了!?


    他愣在了當場。


    陸時卻還是很平靜,問道:“你說完了?”


    頭山滿一時沒反應過來,懵逼地點頭,


    “說完了。”


    陸時點點頭,


    “嗯,那就這樣吧。”


    說完,他對衛兵頷首示意,


    後者會意,拎著行李箱從單獨的舷梯上甲板去了。


    陸時拍拍夏目漱石的肩膀,


    “後會有期。”


    夏目漱石也很懵,瞄了眼旁邊的頭山滿,低聲問道:“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陸時迴答:“布坎南爵士跟我說過,隻要頭山敢有所行動,他就能找到借口,進行處理。”


    夏目漱石“啊?”了一聲,環顧四周,


    “可是,公使不在啊。”


    陸時笑了笑,


    “夏目,保重。”


    說完便踏上了舷梯。


    頭山滿看著他的背影越來越遠,整個人才迴過神來,


    心中疑惑,


    陸時是傻嗎?


    難道這貨沒有聽懂自己剛才的威脅?


    可看他挺聰明的啊……


    還是說,自己傻,沒聽懂陸時聽懂了自己的威脅?


    頭山滿越想越暈,隻能搖搖頭,將那些有的沒的清除出腦海,緩步走向自己的手下。


    不知何時,內田良平也來了。


    他快步走來,


    “會長!”


    頭山滿不由得皺起眉頭,


    “你怎麽來了?不是讓你處理你叔父的事情嗎?”


    因為影響了《新民叢報》,平岡浩太郎被憲兵給拘起來了,內田良平被派去橫濱撈人。


    他恭聲道:“叔父沒事。”


    頭山滿歎氣,


    “我當然知道沒事。但還是要盡量減少關在裏麵的時間,咱們……”


    話音未落,內田良平搶話道:“叔父已經被放了。”


    “八嘎!”


    頭山滿大怒,


    剛才被陸時懟得一肚子邪火,本就無處發泄,現在見內田良平沒大沒小,便惡狠狠地開罵了。


    但內田良平沒有表演日本傳統藝能——


    道歉。


    他甚至連鞠躬都沒有,


    “會長,是布坎南大使幫忙說項,叔父才能這麽快脫身。”


    一瞬間,頭山滿背後的寒毛豎了起來,


    那是野獸的本能在告訴他:


    眼前的小子,要造反!


    他下意識摸向腰間,卻發現那裏空空如也,


    可靠的武士刀並不在。


    內田良平哂笑,


    “會長,不要總想著動刀動槍。而且……哼哼……如果真要動刀動槍,那事情反而好解決了。”


    他對身後的手下招招手,


    手下會意,將頭山滿的兩把刀遞到了內田良平手中。


    而內田良平一甩,又甩給了頭山滿,


    “刀給你了。”


    頭山滿看著手裏的刀,


    不知為何,他想到了陸時剛才跟自己說的有關唐刀的話題,


    他的手指動了動,但最終,愣是沒有拔出刀來。


    內田良平一笑,


    “會長,我在福岡給您買了一處宅子。有時間的話,您去看看那裏的布置?”


    頭山滿緩緩歎了口氣,


    “……”


    這時,郵輪的汽笛聲響起,


    汙汙汙——


    異常惱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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