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東京帝國大學,德育園。


    陸時正站在講台上聊著日語翻譯相關的一些問題。


    因為第一次交流弄得有些不愉快,魔怔人內藤湖南被其它魔怔人打了,所以現在的交流氣氛偏向純學術,


    民族、文化之類的,大家心照不宣地沒再提及。


    要不然,又有人被打掉門牙就太不好看了。


    陸時在上麵講:“日語偶有省略,最常見的就是沒有主語,一句話拋出來,難免要根據上下文來進行揣測。就比如……”


    他本想舉個例子,


    但下麵的學生都不是很有精神的樣子,


    有幾個甚至頂著濃重的黑眼圈,時不時地打瞌睡。


    陸時倒也無所謂,


    “那今天就講到這兒好了。”


    之後便要走下講台。


    結果,有人立即舉起了手,說道:“陸教授,請您等一等!關於《蠅王》的問題,我有幾處不解。”


    陸時明白了,


    學生們因為通宵達旦地看書,才顯得沒有精神。


    他說道:“好吧,我們可以聊聊。”


    那個學生立即問道:“陸教授,您是不是不支持五島正人所代表的野獸派?”


    陸時攤手,


    “


    放火燒山,牢底坐穿;


    蓄意殺人,有期徒刑。


    ”


    一句順口溜,本來是想緩解氣氛的。


    結果,下麵的日本學生根本沒有幽默細胞和娛樂精神,仍是那副嚴肅的表情。


    陸時隻好反問:“你們支持五島正人的所言所行?”


    下麵陷入了沉默,


    “……”


    “……”


    “……”


    一陣安靜後,有人說:“豬崽子被害死,這點無法否認。但我想,其真正的死因不在五島正人。他們隻是十幾歲的孩子,如果不困於荒島,怎麽會做出殺人這種事呢?”


    旁邊的學生附和,


    “沒錯!《蠅王》裏死的人可不止兩個孩子。他們所乘坐的船隻因為與敵方艦艇戰鬥而觸礁,最後沉沒,幾十名成年人喪生。孩子們流落荒島之後,島上又出現了新的死者。”


    “嘖……”


    陸時咋舌,


    所謂“聽話聽音”,他琢磨出味兒來了。


    這些日本學生的觀點是,被殺的兩個孩子的根本死因和那些成年人一樣——


    船隻因為與敵方艦艇戰鬥而觸礁。


    五島正人有什麽錯?


    他還隻是個孩子!


    如此思路,跟現代某些人為戰爭罪行洗白的手法差不多,


    最典型的便是:“我也是受害者。”


    陸時沉吟,


    “你們應當知道對馬島海戰吧?”


    下麵的學生點點頭,


    有人說:“許多國家的史料都有記載,元世祖征日本。”


    現場氣氛沒有變化。


    因為時代久遠,所以被蒙人用鐵蹄踐踏的那段曆史並不能讓他們感同身受。


    陸時繼續道:“當時,元朝的禮部侍郎殷弘持金符,充國信副使,持國書出使日本。你們可知國書的內容?”


    迴答他的是一片寂靜,


    問題太難。


    陸時笑,


    “


    ‘上天眷命,大蒙古國皇帝奉書。日本國王朕惟自古小國之君,境土相接,尚務講信修睦。況我祖宗,受天明命,奄有區夏,遐方異域,畏威懷德者,不可悉數……’


    ”


    這個國書十分霸氣。


    簡單講,日本一個彈丸之地,打是打不過我的,要麽臣服,要麽死!


    聽到國書,帝大生立即有了反應。


    就像又在人群中投擲了一枚小男孩,


    議論聲爆了,


    “猖狂!”


    “哼……所以他們現在什麽也不是了。”


    “真是欠揍啊……”


    ……


    陸時雙手下壓,


    “各位,聽我說完。”


    經過幾天的交流,他已頗有威信,學生們還是願意聽話的。


    現場安靜了。


    陸時說:“元軍從合浦出發,成功登陸對馬島,島主宗助國父子率領八十騎攔阻,但是被全殲。元軍先鋒軍首領敖嘎下達了屠城指令,對馬島隻有少數人幸存。”


    這一段就是遊戲《對馬島之魂》的開場部分。


    學生間的氣氛又開始變得焦灼起來。


    民族傷痛,掩蓋不掉。


    陸時問:“伱們說,這個敖嘎是否是惡……”


    話還沒說完,


    “當然是!”


    下麵已經喊開了。


    陸時心中冷哼了一聲,


    “是嗎?但根據史料的記載,敖嘎並不癲狂,也沒有嗜血欲。他平凡無趣、近乎乏味,根本不像一個殺人狂。他選擇屠城,隻是因為征東元帥忻都的指令。”


    立即有學生起身反駁道:“那是元朝的史料吧?”


    陸時搖頭,


    “三方史料都如此,元朝、高麗、日本。”


    “啊這……”


    學生們又開始竊竊私語。


    陸時笑了笑,


    “所以,按照你們剛才的論調,對馬島那些人的根本死因並非敖嘎的屠殺,而是兩國交戰。而敖嘎依照命令行事,暴行卻被記載在史書裏,獲得壞名聲,他也是受害者。”


    現場的氣氛十分詭異,


    誰能想到,迴旋鏢會來得這麽快?


    且陸時博聞強識,動不動就能掏出來個史實,實在辯論不過啊!


    陸時總結道:“有些罪惡不是從自身的邪惡動機出發的,是一種沒有殘暴動機的殘暴罪行。如果事前不知思考、事後不知悔改,其行為仍是一種惡。”


    學生們不由得思考。


    隻可惜,魔怔人之所以魔怔,就在於他們魔怔。


    (笑)


    陸時說的那些,作用不大。


    又有人說:“陸教授,還是別聊那些了。我們說迴《蠅王》如何?”


    “嘖……”


    陸時微微咋舌,


    “可以。你想問些什麽呢?還是五島正人代表的野獸派的問題?”


    學生說:“我隻是覺得,孩子們在那種情況下,想要吃肉、懼怕野獸,都沒有錯。”


    陸時“嗯”了一聲,


    “確實是這樣啊。我也沒說有錯啊。”


    學生撓頭,


    “可是,你的字裏行間都充滿了對五島正人的批判。”


    “噗!”


    陸時不由得笑噴,


    “我就沒批判天野桂一嗎?”


    學生們懵了,


    整本書讀下來,他們都覺得天野桂一是正方代表,是文明、秩序的象征。


    陸時歎氣,


    “你們沒有好好讀書。隻要仔細看過就會發現,最初的選舉十分荒謬,天野桂一成為頭領,倚靠的是孩子們莫名其妙的好感。而他的能力又如何呢?”


    在《蠅王》裏,天野桂一品節高貴。


    但要說能力,


    他用人調配不當,和五島正人起衝突也隻會指責,才智更是不如堅信科學的豬崽子。


    可以說,他根本沒有領導力。


    但不知為什麽,


    “最初的選舉十分荒謬,天野桂一成為頭領,倚靠的是孩子們莫名其妙的好感。”


    這話由陸時說出來,總覺得像在暗示什麽。


    學生們下意識看向皇居的方向,


    之後,他們趕緊搖搖頭,


    沒有證據的事,萬不可瞎想!


    再說了,明治天皇也不會像天野桂一那樣搞投票製度,


    兩者完全沒有關係!


    陸時笑道:“我在書裏可沒說自己支持哪一方。你們覺得我在批判五島正人,是因為你們心裏就是這麽想的。”


    一句話把自己給摘得幹幹淨淨。


    帝大生被忽悠瘸了,


    “莫非,我們真是那麽想的?”


    “嘶……”


    “大概是潛移默化。”


    ……


    他們都很懵。


    陸時擺手,


    “好了,與其聊這些,還不如聊聊的寫作技巧。《蠅王》是典型的荒島文學,在情節上遵循了‘流落荒島——荒島求生——迴歸文明’的傳統荒島文學三部曲模式……”


    下麵的學生還在消化剛才的問題,就這麽被輕易地岔開了話題,


    接下來十幾分鍾,陸時都在講荒島文學。


    ……


    下午。


    東京火車站。


    李蕙仙一手拉著梁思順,一手抱著梁思成,正在為丈夫送行。


    拿到《蠅王》的稿子,蔣國亮已經先行一步迴橫濱,


    梁啟超不放心,也想盡早迴去。


    《新民叢報》剛剛發行,主要撰稿人一共沒幾個,好不容易逮到陸時這樣的大佬,自然要做好宣傳。


    李蕙仙小聲說道:“任甫,我想讓思順拜陸教授為師。”


    梁啟超沉吟,


    從本心出發,他對攀高枝的行為有些抵觸。


    但陸時終究與旁人不同,


    他在英國的地位極高,又和愛德華七世頗私交甚密,說不定可以取一取君主立憲的經呢?


    梁啟超看向女兒。


    沒想到,梁思順直接往媽媽身後躲,


    “我不想讀書。”


    梁啟超無奈,


    “好好好。不讀就不讀吧。”


    李蕙仙卻是一瞪眼,小聲埋怨:“任甫,你莫要唱紅臉。”


    她一直負責教導女兒,比較嚴厲,


    梁啟超倒好,拆台拆得厲害,對女兒就知道“好好好”、“是是是”的妥協,


    如此下去,女兒的學業怎麽辦?


    而且,還有一點很頭疼,


    梁思順和梁啟超相處沒多久,就已經有親爹不親媽的趨勢了。


    梁啟超微微尷尬,


    “我是覺得,陸教授沒時間教導思順。”


    李蕙仙想了想,


    “那就……拜為座師?”


    座師是明、清兩代舉人、進士對主考官的尊稱,


    所以,李蕙仙用得並不準確。


    但梁啟超能明白,


    無非就是讓梁思順在陸時那兒掛個名,結個善緣。


    他沉吟片刻,


    “這樣也好。隻是別強求了。若陸教授拒絕,我們也沒必要糾纏,否則圖惹人嫌。而且,陸教授用白話文寫出了《蠅王》這樣驚世駭俗的,已經很給麵子了。”


    李蕙仙點點頭,


    “我明白。”


    旁邊的梁思順問道:“座師是不是那種不會讓我背書的老師啊?”


    小丫頭片子就不想讀書。


    梁、李二人一陣無語。


    梁啟超笑道:“一般來講,當你需要拜座師的時候,你該背的書都已經背好了。”


    梁思順小臉一垮,


    “還是要背啊?”


    梁啟超對這個女兒無力吐槽,轉而對李蕙仙說:“夫人,那我先進去了。日本列車的時刻表一向不太準,時早時晚的,我得提前些。”


    李蕙仙還沒說話,梁思順反倒先開腔了,


    “父親,保重。”


    梁啟超被逗得大笑,


    “你還知道‘保重’啊?”


    他彎腰,摸摸自家女兒的頭,隨後又抱起小嬰兒梁思成逗弄一番,徑直進入候車大廳。


    20世紀初,火車站的出發和到達還沒有分開,


    候車大廳也是到達大廳。


    廳內一片忙碌,


    因為人很多,彌漫著各種氣味,


    汗味、酒臭味、煙味、午餐的香氣、名貴香水……


    牆上掛著巨大的列車時刻表,許多人聚在那兒踮腳張望。


    梁啟超找個地方坐下來。


    在他身邊,兩個日本人正聊起了陸時,


    “你聽說陸爵士今天在東大的演講內容了嗎?”


    “當然聽說了。他聊了《蠅王》。”


    “其實我想說的是之後的事,關於荒島文學的概述,他總結得很到位。”


    ……


    荒島文學?


    梁啟超也來了興致。


    他不由得觀察兩個日本人。


    其中一人頭頂光禿禿,幹瘦幹瘦的,哪怕是寬大的和服都掩蓋不住其頹喪的精氣神,看著就像重病纏身。


    另一人則穿西裝,


    這副打扮,應該是給日本政府工作的。


    他們正是島崎藤村和正岡子規,


    兩人在等待長穀川辰之助,之後好一起拜訪陸時。


    正岡子規說道:“之前,應該沒人係統地提出‘荒島文學’的概念吧?陸爵士是頭一位。”


    島崎藤村點點頭,


    “畢竟是寫過《無人生還》的作家。”


    正岡子規笑,


    “哈哈!那是推理,兩者還是有差別的。要我說,《魯濱遜漂流記》算是開了荒島文學之先河了。”


    聽到這話,梁啟超默默搖頭。


    島崎藤村注意到了,


    “這位先生,你似乎不是很讚同……唔……你是中國人?”


    梁啟超點點頭,


    “鄙姓梁。”


    因為之前見過了陸時,所以島崎藤村下意識地對中國人有些親切,


    他好奇道:“梁先生有不同見解?”


    梁啟超沉吟,


    “沒記錯的話,莎士比亞的《暴風雨》要比《魯濱遜漂流記》更早。”


    島崎藤村和正岡子規對視,有些驚訝,


    中國人都這麽博聞強識嗎?


    正岡子規低聲道:“先生博學。正如您所說,陸教授在講荒島文學的時候,也提到了莎翁的《暴風雨》。不過,他還給出了兩個更早的例子,以供參考。”


    梁啟超不解,


    “還有更早的例子?”


    正岡子規點頭,


    “有。陸教授說的,一是古希臘神話中,伊阿宋在盜取金羊毛時途徑雷姆諾斯島,經曆了許多離奇的事情;二是荷馬史詩《奧德賽》通過奧德修斯在海上和荒島上的漂流與生活,成功表現了人與命運的衝突。”


    梁啟超心裏對陸時的佩服更上一層,


    希臘神話、《奧德賽》,


    這些他都聽過,但像陸時這般信手拈來,還記得如此清楚,根本做不到。


    梁啟超又問:“陸教授還講了《蠅王》的事?”


    正岡子規歎了口氣,沒迴話。


    旁邊的島崎藤村說道:“我們也是聽說。”


    梁啟超好奇,


    “怎麽?”


    於是,兩人把自己的道聽途說如實地複述了一遍。


    梁啟超聽得很懵,


    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怎麽腦迴路那麽奇葩?


    他小聲說:“其實,陸教授曾跟我討論過相關的問題。他認為……額……你們幹嘛這麽盯著我看?”


    隻見正岡子規和島崎藤村的目光直溜溜地盯著,


    兩人注視梁啟超,就像看到了美人。


    梁啟超惡寒,


    “你們……咳咳咳……”


    正岡子規也察覺自己表現得過於熱切,趕緊解釋道:“您放心,我們都是能守住秘密的人,不會對外透露陸教授的話。而且,我們和陸教授本就相熟,《日本文明的天性》便是我們請他寫的。”


    梁啟超打量對方,


    “原來是你們?啊……我知道了,您是正岡先生!”


    正岡子規露出了笑容,正式自我介紹:“鄙人正岡子規,目前在雜誌《杜鵑》做編輯。”


    兩人握手。


    梁啟超也放下心了,


    “確實,陸教授本人對《蠅王》中五島正人所代表的野獸派持批判態度。他認為,想吃豬肉沒有錯,甚至不想獲救、想在荒島上生活一輩子也沒有錯。”


    話說到這兒,島崎藤村拿出了本子和筆,


    沙沙沙——


    他小心翼翼地記錄。


    梁啟超頓感虛榮心得到滿足,連說話的腔調都變得有些拿捏起來,


    “你們覺得,五島正人和天野桂一的區別在哪兒?”


    兩人沉思。


    論能力,兩個孩子好像半斤八兩,


    那隻能是站位上的區別。


    島崎藤村迴答:“前者代表野蠻、殘忍、專製,後者則代表文明和秩序。”


    梁啟超點頭,


    “這麽說是對的。也正因為你說的兩者的區別,他們對反對者的態度截然不同。”


    正岡子規恍然,


    “原來如此!”


    荒島上,理性派可以容忍野獸派的存在,


    反之則不然。


    對於那些意誌不堅定的,五島正人用豬肉誘惑;


    對於殘存一絲良知的,五島正人則用威脅強迫他們加入;


    最後,


    豬崽子和天野桂一,一個被巨石碾過、一個被全島放火追殺。


    梁啟超說:“陸教授認為,人不能沒有獸性,‘失去獸性,失去一切’。但是,如果完全被獸性支配,則注定不配被稱為一種文明。如果五島正人的團夥也是文明,那荒島上的野豬恐怕也有自己的文明。”


    這段話滿是衝擊力。


    不知過去多久,正岡子規如夢初醒,


    “果然,《蠅王》說的不是孩童。它是一則寓言、也是一則預言。”


    島崎藤村聽得很懵,


    “預言什麽?”


    正岡子規低聲道:“就像我們請陸教授寫《日本文明的天性》的時候那樣,你不覺得現在的日本有些……有些……”


    一時間,他找不到合適的措辭。


    島崎藤村卻聽懂了,


    “是啊,尤其在那場海戰之後,變化太快了。”


    甲午戰爭,日本和中國競爭對東亞地區的領導權。


    這種競爭在文化、經濟、社會、知識分子的思想及意識形態等各個層麵展開,軍事衝突隻能算是其中之一。


    所以,整個社會彌漫著一股“下克上”的濃重氛圍。


    而《蠅王》……


    “唿~”


    正岡子規唿出一口氣,


    “我想在《杜鵑》上發表一篇書評。”


    島崎藤村有些擔憂,


    “這能行嗎?”


    正岡子規迴答:“沒問題的。書評就叫,《日本人,你要反思!》,你看如何?”


    島崎藤村連連點頭,


    “好名字!”


    一旁的梁啟超聽得都懵了,


    他實在看不懂日本人,


    有時候,他們極其狂妄、兇殘,不知禮節;


    有時候,他們又非常謙虛、低調,甚至自己給自己發反思卷。


    果然如陸教授所說,“國民性”是個又大又空的概念,


    但也同時印證了《日本文明的天性》中,陸教授使用的“菊與刀”的比喻。


    梁啟超正想著這些有的沒的,


    誰曾想,正岡子規忽然又有了新想法,


    他說:“我覺得,一般的感歎語氣不夠強調。不如換成反問語氣,書評改叫《日本人,你為什麽不反思?》,你看如何?”


    島崎藤村“嗯”了一聲,


    “好!這個好!”


    正岡子規十分滿意,


    “我今天就動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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