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1日。


    布萊雅路,清晨。


    陸時剛起床便打開了窗戶,


    連續的陰雨天結束,空氣中彌漫著清新的氣息,讓人心情愉悅。


    陽光透過雲層,灑在大地上,


    萬物複蘇,生機勃勃。


    夏目漱石吐槽道:“也是有意思。博物館試運營剛結束,倫敦的天一下子就放晴了。”


    陸時倒無所謂,


    都說“刮風減半,下雨全完”,


    但這項經驗對陸氏博物館一點兒效果沒有,每天接待將近八百人,雷打不動。


    以後的生意必然很好。


    夏目漱石笑著說:“昨天晚上就統計過,畫廊售出的畫作價值64000鎊。畢加索先生他們高興得不行,在rudder請全場喝酒,結果被人家好一頓灌。”


    這才幾天就賣了64000鎊,


    隻能說,藝術品的生意確實暴利。


    但那些畫商也不會虧,


    康定斯基、畢加索、蒙德裏安,


    哪個不是猛男?


    陸時攤手,


    “幸好昨晚我沒去。不然,以我的酒量,哼哼……”


    如果被灌醉,指不定會發生什麽呢~


    夏目漱石說道:“估計他們酒醒後就會過來了,肯定要找你道謝的。”


    陸時沉吟,


    “其實,再過幾年,我就不準備收博物館的門票錢了。”


    夏目漱石不由得詫異,


    “這是為什麽?”


    陸時攤手道:“做成非營利性的,向公眾提供學習和欣賞的機會,讓更多人接觸和了解文化遺產和藝術作品。”


    “噗!”


    夏目漱石笑噴。


    他和陸時接觸一年多,深知陸時並非那種窮酸腐儒,


    該掙的錢,總是來者不拒。


    尤其是尼古拉二世送金條事件後,夏目漱石愈加意識到陸時的與眾不同,


    什麽叫站著把錢掙了?


    《大國崛起·俄國篇》就是。


    再比如免費開放博物館,


    這樣可以增加觀眾的數量,帶來熱度,


    門票才賺幾個錢?


    讓更多人知道那些前無古人的畫作,才是真正賺大錢的途徑。


    當然,陸時也必然存了推廣藝術和文化的想法,


    這一點毋庸置疑。


    夏目漱石說:“你啊……還真是……”


    陸時嘿嘿一笑。


    兩人對視,一切盡在不言中。


    夏目漱石繼續說道:“你常說,‘論跡不論心,論心無完人’。博物館免費開放,伱就是真正的國際主義者、藝術傳播者。”


    旁邊的吾輩:“喵~”


    也跟著湊熱鬧。


    陸時摸摸小家夥的頭,沒有接茬。


    夏目漱石繼續道:“我這可不是給你戴高帽。你聽說了嗎?俄國皇帝尼古拉二世最近好像赦免了很多人,就是因為受你文章的影響。”


    陸時當然知道此事。


    但他覺得,沙皇陛下頂多是做做樣子,


    因為對封建統治者來說,和底層的矛盾是階級的、是係統的,很難妥協,


    畢竟,沒誰會革自己的命。


    再聯想到尼古拉二世後期統治的殘暴無道,


    陸時歎了口氣,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夏目漱石想了想,


    “額……江山好像也沒改吧?”


    陸時一愣,隨即大笑道:“行啊,難得聽你講笑話。”


    夏目漱石眨眨眼,將話題引了迴去,小心詢問:“你的意思是,尼古拉二世會像查理一世、路易十六那樣嗎?”


    陸時撓撓頭,


    因為蝴蝶效應,類似的問題他不太敢下定論,隻能推測。


    他沉思道:“其實,路易十六算是一個相對比較‘正常’的國王,他行事專橫,但特別大的惡事沒怎麽做過。硬要矬子裏麵拔將軍的話,他都能被稱為‘仁厚之君’了。”


    夏目漱石了然地點點頭,


    就像陸時之前說的那個詞,“比爛”,


    路易十六沒那麽爛,所以挺好。


    陸時繼續道:“但是,從被處決的合法度來說,路易十六死得不算冤。”


    夏目漱石“嗯”了一聲,


    “他是被投票投死的。”


    在當時的背景下,對路易十六審判的整個流程沒有絲毫問題,


    這一點,從最後的票數統計就能看出來——


    處刑比不處刑隻多一票。


    路易十六的“叛國罪”甚至有書麵文件作為證據,


    突出一個公平、公正、公開。


    夏目漱石忍不住笑,


    “照你這麽說,從合法度來看的話,相對昏聵的查理一世死得反而比較冤。”


    查理一世也是被一票一票投死的。


    但當時的掌權者是克倫威爾,


    其勢力是用武力強迫議員投票,有大量不願意投死刑票的議會成員被驅逐了。


    陸時攤手,


    “所以,曆史就是這麽有趣。若論當國王,路易十六可比查理一世要正經得多,但死得更合法。”


    之後,他又補充道:“當時的法。”


    夏目漱石啞然,


    借古喻今,


    兩人雖然沒說尼古拉二世,但已經相當於說了。


    沙皇陛下可是個徹頭徹尾的混蛋,再考慮到包括陸時在內的史學家對俄國革命的預言,甚至可以想象尼古拉二世的結局——


    不經審判便被處死。


    這很不合法,但很解氣。


    夏目漱石說道:“我理解。我看過屠格涅夫大師的《白菜湯》。那可真是……唉……”


    深深地歎氣。


    那個短篇給陸時也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


    短短幾百字,就能讓人大受震撼,連續很長一段時間不停地迴想。


    他說:“是的,偉大的文學。”


    話音剛落,


    咚咚咚——


    外麵傳來敲門聲。


    夏目漱石一邊嘀咕著“應該是畢加索先生他們來了”,一邊走過去開門。


    沒想到,門外站著的是劍橋大學的校監斯賓塞·卡文迪許。


    “校監先生?”


    夏目漱石詫異,讓開了門。


    卡文迪許微微行禮,踱入屋內,與兩人打過招唿後,撣掉衣服上的灰塵,落座。


    陸時好奇,


    “你怎麽一副風塵仆仆的模樣啊?”


    “還能因為誰?!”


    卡文迪許瞪了他一眼,


    “你是不知道,我拿了你博物館的票過來參觀,好心抄幾頁《洛麗塔》的原稿送迴劍橋。誰曾想,他們得寸進尺,讓我把原稿的手抄本買全了再迴去,這特麽!@#¥%……”


    後麵全是亂碼。


    陸時攤手,


    “你早說啊,我給你一份便是。”


    卡文迪許吐槽道:“得了吧你。整天見不著個人影,還好心幫我呢~”


    陸時努力憋笑,


    “抱歉~抱歉~”


    他岔開話題:“校監先生,這次來找我是什麽事?”


    卡文迪許也不廢話,直接道:“事關那篇論文,《lu,永不消逝的文學巨匠》。學校那邊想讓我……”


    話音未落,


    “噗!”


    陸時噴了他一身。


    卡文迪許嫌棄地拿毛巾擦衣服,說:“幹嘛那麽大的反應?”


    陸時卻沒看他,而是問夏目漱石:“咱們當時擬的標題是這個?‘永不消逝’?還‘文學巨匠’?這都什麽跟什麽啊?”


    夏目漱石:“有問題嗎?”


    卡文迪許:“有問題嗎?”


    兩人竟然異口同聲。


    陸時:“……”


    “這不是問題不問題的問題,它就是很難描述的那種問題,你們懂吧?”


    卡文迪許搖頭,


    “不懂。”


    夏目漱石跟陸時相處久了,卻是知道原因,


    他嗬嗬笑道:“這個標題是我的導師史密斯教授改的。他覺得之前的標題太低調,體現不了你在歐洲的地位。”


    卡文迪許恍然大悟,


    “哈哈,說的對。老詹他們都覺得‘永垂不朽’這個詞更合適呢~”


    陸時心裏吐槽,


    自己明明活得好好的,現在卻永不消逝了。


    但他又沒轍,隻能行法國軍禮,


    “好好,我投降。”


    之後,問卡文迪許:“校監先生,你接著說吧。”


    卡文迪許說道:“是關於論文寫作的問題。劍橋的師生普遍認為,《lu,永不消逝的文學巨匠》有極高的研究價值,可樹為典型。所以,希望你去學校進行指導性質的演講。”


    陸時感到十分疑惑,


    如果真要說,明顯是自己的《淺談敘述性詭計以及推理作品》更符合論文規範。


    而且,


    “那個不是夏目的畢業論文嗎?”


    卡文迪許吐槽:“你就揣著明白裝糊塗吧。論文最後的鳴謝是怎麽寫的,有史密斯教授、吾輩……”


    話音未落,吾輩“喵~”了一聲。


    卡文迪許被逗得大笑,


    “對對,還有你。再就是小懶。”


    吾輩跳到桌上,用爪子碰碰魚缸,隨後指了指卡文迪許,


    結果,愚蠢的小懶直接縮殼。


    卡文迪許說:“這一貓一龜實在有趣。”


    他又將話題繞迴去,


    “最重要地,論文鳴謝的還有你,陸教授。”


    陸時意識到卡文迪許可能是想岔了,便解釋道:“校監先生,那篇文章我確實隻是潤色,修改少之又少。所以,它的工作量95%集中在夏目身上。”


    卡文迪許一愣,


    這點還真有些出乎意料。


    之前還以為是陸時“我寫我自己”呢~


    但他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所以不甚在意真實情況,


    “陸教授,說是想讓你聊《lu,永不消逝的文學巨匠》,但實際上……嘖……我幹脆直說吧。這篇論文一定會被大量引用,這你能想到吧?”


    陸時“嗯”了一聲,


    說“想不到”就有點兒討人嫌了,


    過度的謙虛實則是裝x。


    卡文迪許繼續道:“還有,你別忘了全球高校排名的事,論文引用占比的問題。”


    陸時恍然大悟,


    對方所謂的“指導論文寫作”,要講的並非該如何寫好論文,而是如何寫出一篇高影響因子的論文。


    “嘶……”


    陸時倒吸一口涼氣。


    學術注水,向來有之,


    可真正意義上的大水漫灌是在信息技術普及之後。


    而現在,卡文迪許竟想讓自己通過演講指導大家如何注水,大跨步邁向注水時代。


    陸時連連搖頭,


    “不行!不行不行!”


    擺爛可以,但必須大家一起擺爛,絕對不能由自己帶頭開擺。


    他可不想做學術史上的罪人。


    腦海裏,甚至響起了紀錄片的男聲:“自陸時的演講後,學術注水開始成為一個人人接受、人人效仿的行為……”


    想想就頭大。


    卡文迪許拍拍陸時的肩,


    “陸教授,你還是那一套老思想。《鏡報》現在都開始主持《全球高校排名》了,你就出一個‘如何提升排名’的攻略唄~連國王陛下都能發表攻略,你還有什麽負擔?”


    陸時攤手,


    “我能和咱們那位正事兒不幹的國王比……咳咳……總之,我還是愛惜名聲的。”


    卡文迪許嘴角抽了抽,裝沒聽見陸時對國王的吐槽。


    他眼珠一轉,


    “那好,你說說該如何寫好一篇論文。”


    陸時撇了撇嘴,


    “論文要想寫得好,第一步是當然是確定選題。選題必須是一個明確的、沒有得到充分解決的問題……”


    以下省略五百字。


    卡文迪許想聽的不是這個,


    心裏暗道,


    陸時真是裝糊塗的高手!


    他沉吟片刻,忽然又想到了辦法,說道:“陸教授,在《全球高校排名》中有一個重要指標——單位教員論文引文,這個是怎麽算出來的?”


    陸時說:“算法是公開的。通過一年內大學研究論文的引用總數除以大學的教師數量得出。”


    卡文迪許攤手,


    “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想被引用,論文發得越來越多了,你的統計還有效嗎?我們劍橋校刊上的一篇文章,和彼得堡國立大學上的一篇文章,真的能用相同的計算方法?”


    “這個……”


    陸時遲疑。


    卡文迪許做作地歎氣,


    “所以,你得搞好善後啊。”


    這話說得不是沒有道理。


    陸時想了想,從旁邊拿來一張紙,開始在上麵書寫。


    夏目漱石和卡文迪許都湊上前,


    第一段:


    ——


    期刊的影響因子,


    某期刊前兩年發表的論文,在報告年份中被引用總次數除以該期刊在這兩年內發表的論文總數。


    以此劃分期刊的等級。


    ……


    ——


    卡文迪許詫異,


    “這不是和剛才提到的指標很接近嗎?”


    陸時擺手,


    “不,影響因子的主體是期刊,而非高校,要考慮的因素很多。首先,論文本身的因素。就比如時滯性,不是所有論文都像夏目的文章,能在十天以內發表、刊登,對吧?”


    卡文迪許雖然不管學校的具體業務,但這些還是清楚的。


    論文有出版時滯,


    所以,按照陸時提供的算法,出版時滯較短的刊物更容易獲得較高的影響因子;


    相反地,若刊物的出版周期較長,則相當一部分的引文會因為文獻老化而不被統計,從而沒有參與影響因子的計算。


    卡文迪許說:“除了時滯性,還有很多因素,例如篇幅、類型……甚至還有合作者數!”


    作者越多,被引用得可能越大,


    因為學術是個圈,


    既然要混圈子,那總歸會有各種利益交換。


    陸時說:“其實影響因素最大的是篇幅。一般情況下,篇幅越長,研究的完整性越強,影響因子的升高會比較持久。”


    卡文迪許又想了想,


    “那蹭熱度呢?會不會不公平?”


    陸時攤手,


    “因為熱門課題都有實效性,所以,蹭熱度必須要盡快。這樣的論文往往篇幅較短,被引率將很快達到高峰,進而使期刊的影響因子上升很快,然後又迅速下降。”


    所以,這是一個短期收益和長期收益的問題。


    卡文迪許說:“那不對。夏目先生的論文就是蹭熱度,但我覺得,他會被一直引用。”


    “啊這……”


    陸時不知該怎麽反駁。


    夏目漱石攤手,


    “不一樣的,校監先生。《lu,永不消逝的文學巨匠》是開宗立派之作。”


    陸時:???


    卡文迪許:???


    兩人都很懵。


    隻見夏目漱石展顏一笑道:“開的是陸學研究派。”


    神特麽“陸學研究”……


    陸時直接裂開。


    卡文迪許卻很讚同,


    “對對對!開宗立派,被引用得多才屬正常。”


    陸時懶得搭理一唱一和的兩人,繼續道:“除論文本身,還有期刊因素。很簡單的道理,論文量多且創刊年代久的期刊,往往容易得到較高的總被引頻次。”


    卡文迪許說:“或者,小而精悍的期刊也可以。走精品化路線嘛~”


    陸時繼續,


    “再就是學科因素,不同學科的期刊平均參考文獻數不同。還有檢索因素……唔……對了,名人效應也得考慮。”


    卡文迪許大笑,


    “確實。”


    搞研究的也懂人情世故,喜歡引用名人的文章來增加權威性,哪怕還有別的更適合引用的文獻時也是這樣;


    更何況,署有名人的文章或被名人所推薦的文章更容易在權威期刊上發表。


    這本身就是個閉環。


    裏麵的彎彎繞,懂的都懂。


    陸時把該寫的都寫完,


    之後,他將紙張推給卡文迪許,說道:“計算影響因子之後,把所有因素考慮在內,再對期刊進行排序,劃分等級。”


    卡文迪許懂了,


    “這樣,我就知道該如何寫好一篇論文了。”


    陸時:???


    “我沒有……”


    卡文迪許打斷道:“不!你有!你說的已經很明確了!”


    他揮舞那張紙,


    “想判斷一篇文章的質量,首先,看論文發表的期刊等級;其次,看期刊的影響因子;最後,看論文的引用次數。”


    陸時搖頭,


    “等一等!你先聽我說……看論文當然要看質量。一篇好的文章能把解決的問題描述地特別清楚,讓人讀起來就很舒服,所以,隻看其摘要和簡介就能略知一二。之後再……”


    卡文迪許拍拍陸時的肩,


    “陸教授,你看你,又開始謙虛了。你這不是很會寫論文嗎?”


    陸時:“……”


    他知道對方說的“會寫論文”,指的是“會給論文注水”、或者“會提高影響因子”,


    就十分離譜。


    卡文迪許繼續說道:“陸教授啊,我很佩服你。之前,你靠《全球高校排名》,讓所有大學對你青睞有加;現在又弄出了《全球期刊排序》,攥住各大期刊的命門。這樣,誰還不看你臉色?”


    這話聽著就有些“號令天下,莫敢不從”的味道。


    陸時還能說什麽呢?


    他隻能說:“我隻是做了分內工作而已。”


    卡文迪許對夏目漱石說:“看,什麽是學閥?這就是學閥!做學閥,還得看陸教授啊。”


    陸時十分無奈,


    兜兜又轉轉,自己最終還是成了學術圈的大惡人。


    這個命運算是逃不掉了。


    卡文迪許又說道:“陸教授,你會寫論文,那不如來劍橋講一講。大家都很期待你能蒞臨指導。”


    陸時沉思,


    影響因子搞出來以後,其實是利大於弊的,


    固然,學術注水不可避免,學閥化、山頭化也會更加嚴重;


    但真正搞研究的,在索引文獻時也有了重要的參考因素,對學術的貢獻不可謂不大。


    可如果真讓陸時去劍橋講怎麽提高影響因子,那味道肯定就不對了。


    這種事,隻能意會、不能言傳。


    所以,還是交給《鏡報》的人去處理吧,


    苦一苦員工們,


    罵名他來擔。


    陸時找了個借口推脫:“校監先生,恐怕不行。我和夏目已經商量好了,最近幾天便啟程去日本一趟。”


    夏目漱石:!!!


    “陸,你這是答應了?!”


    陸時說:“嗯,剛剛答應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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