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拉雪茲神父公墓。


    送葬的隊伍移動得十分緩慢,一步一步穿過大門。


    進入公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草坪。


    草坪上散布著許多紀念碑,


    它們形態各異,或簡單樸素、或裝飾精美,代表著不同時代、不同社會背景的人們。


    陸時看著那些碑文,心裏感慨,


    本來,左拉是要葬在蒙馬特公墓的,


    現在算是一種“升格”。


    拉雪茲神父公墓、


    蒙帕納斯公墓、


    蒙馬特公墓,


    三者並列為巴黎的三大公墓,


    但拉雪茲神父公墓是地角最好的,便於人們的祭拜、瞻仰。


    隊伍繼續向前,


    在草坪邊緣,有一條小路蜿蜒曲折地通向公墓深處。


    隊伍拐上去不久,便能看到一座高大的教堂,是拉雪茲神父公墓的標誌性建築。


    在那裏走完宗教流程,左拉將會長眠。


    陸時正走著,


    這時,身後傳來龐加萊的聲音:“陸教授。”


    他氣喘籲籲地跟上,


    “我有……”


    陸時抬手打斷對方,隨後看了眼前方左拉的棺槨,


    古今中外,對死者的尊重是一致的。


    龐加萊趕緊平複唿吸,


    喘氣太粗的話,他會忍不住加大音量。


    過了好一陣,他才低聲說:“左拉先生一定會謝謝你的。”


    陸時詫異,


    “這話怎麽講?”


    龐加萊用眼神往公墓外麵瞄了瞄,


    那裏的圍牆有鐵柵欄,從柵欄的縫隙看出去,能發現不少巴黎市民正在虔誠地禱告,


    時不時有人將手中的鮮花放下。


    他們進不了公墓,卻也是送葬的隊伍。


    陸時啞然,


    “何必謝我?這不是大家自發的嗎?”


    20世紀初的巴黎跟現代截然不同,市民們有傲氣、有尊嚴,應該不至於有人為了麵包、飲料,或者每小時7的價碼聚集遊行。


    龐加萊捏捏陸時的肩,


    “是。也不是。”


    陸時懵逼,


    “我剛才問的問題竟然能模棱兩可地迴答?”


    他無法理解。


    龐加萊露出一絲絲笑意,隨後快速收斂,


    “我說他們是自發的,是因為沒有人雇傭;又說他們不是,是因為他們知道左拉的事跡,有很大一部分是讀了你的《狩獵》,進而好奇,主動了解左拉先生的生平。”


    言外之意,陸時為左拉打了廣告。


    陸時看了眼隊伍的最前麵。


    此時,棺槨已然放下,


    神父站在誦經台前,虔誠地在胸口比劃著十字,嘴唇蠕動著,


    看口型,似乎是:“塵土歸迴塵土,從今以後萬世過去了。”


    這是《聖經》的經文。


    神父大概是知道左拉身份特殊,提前預演,生怕一會兒真正誦經時出了岔子。


    陸時不信神明,


    但既然已經穿越了,必定有些東西說不清,


    他環視一圈,見其他人還是相對放鬆的狀態,這才緩緩向後退了兩步,


    “我沒做什麽。”


    龐加萊也跟著後退兩步,


    “陸教授,因為你,左拉先生在祂的國,必然平安喜樂。他肯定是欣慰的。”


    陸時長出一口氣,


    “那些極端分子怎麽樣了?”


    按照曆史正軌,左拉的葬禮確實受到了那些人的襲擾。


    龐加萊說:“不用擔心。”


    說著,湊到陸時耳邊,


    “今天早上,在拉雪茲神父公墓前,有人製造了一起馬車車禍。”


    陸時注意到了對方的關鍵詞,


    “‘製造’?”


    龐加萊的眼中閃過一絲絲冷峻,隨後道:“是的。他們試圖用車禍封鎖整條街道,不讓民眾進來。隻可惜,這裏是巴黎,不要以為他們戴著鋼盔就能欺壓良善。”


    陸時感受到了來自革命老區的自信。


    “嘖……”


    他微微咋舌,


    “不會有流血衝突吧?”


    據他所知,歐洲人雖然和亞洲人同樣尊重逝者,但不到“死者為大”的程度,


    巴黎的百姓要是不爽了,是真有可能擼起袖子開幹的。


    龐加萊擺擺手,


    “不,市民們都維持了理智。他們知道,一旦真的爆發流血衝突,街道被封閉的話,左拉先生的葬禮肯定是無法持續下去的,所以隻是默不作聲地清理了車禍現場。”


    陸時長出一口氣,


    “萬幸萬幸。”


    龐加萊“嗯”了一聲,隨後換上略顯輕鬆的表情,


    “既然說起衝突,伱可知……罷了,我還是直接拿出來給你看看吧~”


    陸時下意識看向講經台,


    神父還沒準備完,


    這次的口型是:“我正在兩難之間,情願離世與基督同在。因為這是好得無比的。”


    也不知道要準備多久。


    幸好西方的喪葬風俗是簡喪薄葬,不至於讓左拉等太久。


    陸時見葬禮沒開始,便詢問龐加萊:“你剛才說,有什麽東西要給我看?”


    “這個。”


    龐加萊摸出了一本雜誌。


    陸時看了眼標題,


    封麵的印刷言簡意賅——


    《物理》。


    就這一個詞。


    陸時視線下移,確定出版單位,發現是巴黎大學,不由得懵逼道:“龐加萊先生,這種理科校刊我看不懂啊。”


    龐加萊歎了口氣,


    “我要你看的不是物理方麵的文章。”


    他幫陸時翻到要找尋的頁碼,


    文章名叫:《淺談,人可以失去自私的權利嗎?》。


    陸時:???


    這特麽是應該發在物理刊物上的文章嗎!?


    他一目十行地閱讀,


    文章作者認為,所謂的文明社會,溫情脈脈不過是一層薄薄的麵紗,隻要輕微用力,麵紗就會被扯掉,露出人類的自私和醜陋,


    而正是這種自私和醜陋,是人類進步的根源之一。


    陸時看完後,將之歸納為一個詞:


    老成持重。


    當然,這是往好了說,


    如果往壞了說,則應該是“保守”。


    龐加萊問:“你看完了?”


    陸時點頭道:“看是看完了,可你給我……”


    龐加萊用翻頁的動作打斷陸時的詢問,


    “你再看這篇。”


    陸時無奈地投去視線,


    這一篇明顯也跟《狩獵》有關,名叫《道德,不能作為審判的工具,而應作為約束審判的工具》。


    文章作者認為,人類中最為可怕的一類是,自認為掌握事實、真理或占據道德高地的人們,以正義的名義無所畏懼地行動。


    兩篇文章明顯是在打擂。


    陸時看向作者一欄,


    保羅·朗之萬。


    他嘀咕:“這不是那個物理學家嗎?”


    龐加萊詫異,


    “陸教授,你認識朗之萬先生?他確實是研究物理的,但還不能稱為‘科學家’。反倒是前麵那篇文章的作者,皮埃爾·居裏先生是物理學家、化學家,同時也是朗之萬先生的博導。”


    陸時:“……”


    半秒鍾就懂了。


    他當然聽說過居裏夫婦和朗之萬的三角關係。


    居裏夫人最大的爭議,就是與朗之萬的不倫戀情。


    當時,各種報紙將這段緋聞炒得沸沸揚揚,出於排外情緒,也因“女性科學家小三”這種爭議十足的噱頭,原本浪漫多情的法蘭西民眾容不得居裏夫人,將她描述為“波蘭蕩婦”。


    為了躲避關注,居裏夫人竟要帶著孩子去朋友家避難。


    至於朗之萬……


    這老哥竟然和曝光的記者進行了決鬥。


    真夠虎的!


    但從另一個側麵也說明了,朗之萬對居裏夫人確實用情至深。


    因為外界壓力巨大,這段戀情不了了之。


    好在居裏夫人得到了第二個諾獎,流言蜚語才漸漸平息,


    畢竟她是“法國人的驕傲”嘛~


    再罵就不識趣了。


    到後來,居裏夫人的孫女嫁給了朗之萬的孫子,


    要說這兩人隻是緋聞而沒發生什麽,腦子正常的人都不可能相信。


    陸時苦笑,


    也難怪皮埃爾保守、朗之萬激進,


    感情這兩人是在打擂呢~


    更離譜地,兩人打擂也就算了,還發到《物理》校刊上,把爭風吃醋搞成了公開鬥爭。


    隻能說,


    “不愧是法國人。”


    陸時嘀咕。


    龐加萊白了陸時一眼,說:“法國人怎麽你了?”


    陸時說:“法國人普遍比較‘浪’,這我沒說錯吧?”


    結果,龐加萊非但不反駁,還帶著一絲絲小得意,低聲道:“‘浪’又怎麽了?正是因為這種開放、自由,法國才能成為世界文化的中心,你的《狩獵》才能有這麽大規模的討論。”


    這話竟然毫無漏洞,


    陸時無法反駁。


    龐加萊說:“幸好你準備去一趟巴黎大學,這件事正好……”


    話還沒說完,他換上了嚴肅的表情。


    神父的聲音響起:“塵土歸迴塵土,從今以後萬世過去了。”


    陸時也趕緊低下頭。


    葬禮正式開始,再在下麵竊竊私語就不禮貌了。


    陽光照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反射下來,


    青石上、


    地麵上、


    棺槨上、


    ……


    斑駁的光影透出神聖的氣氛。


    神父的聲音低沉而有力,在四周迴蕩,每個字都充滿了威嚴。


    《聖經》祭奠死者,


    同時也表達了對死者家屬的慰問和祝福。


    人們的臉上都寫滿了哀思。


    不知過去多久,


    “阿門。”


    神父在胸前畫了個十字,隨後退下誦經台。


    然後,法郎士走上去,開始閱讀悼詞:


    ——


    我們與其為他悲傷,還不如向他那光輝的精神致敬。


    這種精神將永垂不朽,像火炬一樣,照亮青年一代跟隨他前進。


    ……


    讓我們嫉妒他,因為他那偉大的人格為他贏得了最可驕傲的命運。


    他,是人類的良心!


    ——


    這句“人類的良心”一出,現場全都陷入了安靜。


    緊接著,熱烈的掌聲響了起來,


    一浪高過一浪!


    最後,甚至變得震耳欲聾。


    這種氣氛本應與“葬禮”一詞格格不入,所以引得外麵的市民踮起腳,好奇地看著這邊的情況。


    隻可惜距離有些遠,看不清。


    法郎士心中感慨,


    陸教授確實是非凡之人,以這句“人類的良心”為左拉定性,無疑是極高的褒獎。


    在祂的國,左拉必然欣慰。


    法郎士看向了陸時,


    “陸教授。”


    陸時:???


    沒想到參加葬禮還要被點名,有些疑惑地問:“法郎士先生,有什麽問題嗎?”


    法郎士側身,做了一個恭請的動作,


    “請你上來說兩句。”


    “啊這……”


    陸時有點兒頭暈,問道:“法郎士先生,西方的葬禮沒有流程麽?”


    法郎士迴答道:“當然是有流程的。但是……”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今天的葬禮本就不合流程。因為一般情況下,在神父念完悼詞、做完祈禱後,棺槨就該送入地下室了。可你也看到了,我演講完,之後還有德雷福斯先生要演講。所以,這場葬禮沒有明確流程。”


    陸時無語,


    “可是……”


    他十分鬱悶地左右看看。


    結果,


    “陸教授,你就講幾句吧。左拉先生生前相當敬佩你。”


    “你能寫出《狩獵》,為的不就是讓左拉先生能夠享受平靜的葬禮嗎?現在,你做到了,應該說說感受。”


    “陸教授,大家都在等著你啊。”


    ……


    所有人都催陸時上去說幾句。


    龐加萊欣慰地笑,


    “陸教授,你若願意聊聊自己現在的感受,左拉先生定然會開心。”


    說著,輕輕推了陸時一把。


    陸時沒轍,


    “既然如此,那好吧……”


    他走了上去,隨後,看向遠方,


    眾人的目光隨著他一起看過去,發現那裏隱約可見奧斯卡·王爾德的墓碑。


    有人下意識地吟誦:


    “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


    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


    ”


    這正是《迴答》中最前麵的兩句,


    也是最經典的兩句。


    陸時輕聲道:“親愛的朋友們,其實我與左拉先生從未見過麵。我不知他的形貌,生平亦知之甚少。所以,坦白講,我站在這裏的心情是無比忐忑的。”


    羅蘭輕笑,


    “陸教授謙虛了。你以《狩獵》為左拉先生辯護,隻此一條,便可說是親密無間的摯友了。”


    其他人都不由得點頭。


    見眾人如此,陸時也難免心懷激蕩。


    他看著左拉的棺槨,


    “他是一匹被釘入馬刺的馬。”


    馬刺,一種較短的尖狀物或者帶刺的輪,


    一般來講,馬刺連在騎馬者的靴子後根處,用來刺激馬兒快跑。


    眾人不由得麵麵相覷,


    陸時說左拉是馬?


    這應該是一種讚揚,因為馬象征著犧牲和勝利。


    甚至在西方的童話故事中,王子總是騎著馬出現,給人一種自由奔放、精力旺盛的感覺。


    如果某人具有這些性格,那麽他一定是引人注目的。


    可是,


    “被釘入馬刺的馬”,這聽著就有那麽一絲絲不吉利了。


    眾人看向陸時。


    陸時說道:“他是一匹被釘入馬刺的馬。他拚命嘶鳴,叫了幾十年,終於把人類叫醒。”


    瞬間,現場陷入了絕對的安靜。


    “……”


    “……”


    “……”


    沒有人說話。


    他們都在咀嚼著這句話,


    馬,


    以及馬刺。


    在西方,馬刺是騎士精神的象征,卑劣的人不配使用馬刺。


    許多文學作品在描寫漂亮男子,尤其是軍人,時總少不了對馬刺的描寫,


    《唐吉坷德》和《羅賓漢》自不必說,


    他們講的就是騎士精神。


    而在一些愛情中,


    例如,


    《巴黎聖母院》,艾絲美拉達以想聽弗比斯身上的馬刺響來表現相思和愛慕;


    《包法利夫人》寫老包法利年輕時“身上的馬刺叮當作響”。


    可陸時說左拉,“他是一匹被釘入馬刺的馬”,


    顯然,這是對傳統進行了顛倒,馬刺成了不好的象征。


    眾人恍然,


    左拉所做的,不就是反封建、反保守嗎?


    而後麵那一句,“他拚命嘶鳴,叫了幾十年,終於把人類叫醒”,更是無比傳神。


    大家一齊看向公墓外。


    透過柵欄的縫隙,仍能看到自願前來緬懷左拉的市民,


    盡管看不清他們臉上的表情,卻不難想象,一定滿是悲慟。


    陸時沉吟,


    “各位,我想問一句,左拉先生成功了嗎?”


    一時間,沉默籠罩了周圍。


    忽然,有人說道:“他成功了。”


    循聲望去,發現說話的人是德雷福斯,那個因左拉抗爭而得以獲得公正的德雷福斯案的主角。


    他的眼睛已經滿含淚水,


    “他成功了。”


    陸時心情有些複雜。


    曆史總是充滿了各種冷笑話和迴旋鏢。


    因為德雷福斯案,西奧多·赫茨爾受其影響,催生了其族裔的複國主義,並在接下來的半個世紀愈演愈烈,導演無數血案,甚至流毒至今,撕扯著人類社會的文明底線。


    但是,這不能怨左拉,


    他的事業是正義的,且抗爭取得了不可爭辯的戰果。


    陸時點頭,


    “是的,左拉先生成功了。”


    其餘人重複:“左拉先生成功了。”


    陸時緩緩走了下來。


    龐加萊露出笑容,說道:“陸教授,你為左拉先生準備的悼詞,可謂驚世駭俗、空前絕後。”


    說完,他忍不住重複:


    “


    ‘他是一匹被釘入馬刺的馬。他拚命嘶鳴,叫了幾十年,終於把人類叫醒。’


    ”


    這句話實在是太有衝擊力了。


    陸時擺擺手,


    “並不是我的功勞,而是左拉先生自己。”


    龐加萊道:“我明白。但是嘛……”


    他不由得環視一圈,


    周邊,林立的墓碑和紀念碑在訴說著它們主人的故事。


    龐加萊低聲道:“或許,該為左拉先生樹一個雕塑。內容是一隻奔放自由的馬,即使被馬刺所傷,依然昂揚積極。”


    陸時聽得一陣無語,


    他想到了自己在法蘭西學院裏的半身像,


    還有那首關於數學的詩,


    ——


    你的眼睛會欺騙你;


    你的感覺會欺騙你;


    你的經驗會欺騙你;


    但數學不會,


    不會,就是不會!


    ——


    碑文是這首詩就夠離譜的了,


    更離譜的是,甚至還將它翻譯成了“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是知也”,一並刻在碑文中。


    後世的學者赴法訪問,


    或者,留學生們在巴黎求學,


    看到這首詩,他們會怎麽想陸時?


    陸時忍不住吐槽:“你們這幫法國人也不知道是怎麽迴事,這麽喜歡樹雕塑。”


    龐加萊問:“有什麽不好?”


    陸時撇撇嘴,


    “沒有,當我沒說。”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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