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0章易卜生


    哧――


    馬兒嘶鳴。


    晚了蒙森一步,陸時等人的馬車抵達斯德哥爾摩大酒店。


    陸時先下車,交給車夫一枚瑞典克朗,


    “勞駕,幫忙搬行李。”


    他隻會簡單幾句瑞典語。


    車夫立即悶頭幫忙。


    陸時迴身,扶開爾文下來。


    “真冷啊……”


    開爾文跺了跺腳,環顧一圈,又說:“真黑啊……”


    從時間上算,現在隻是下午,但斯德哥爾摩處於高緯度地區,天黑得特別早,12月到5月甚至有極夜。


    陸時看了一眼天空,


    漆黑如同巨幕般降臨,將萬物全部收入其翼下,似乎要吞噬萬物。


    寒風吹來,纏繞著周身,無聲無息地滲透進肌膚。


    還好斯德哥爾摩相對繁華,


    城市的燈光如同篝火,照亮一片又一片的黑暗。


    此時,車夫已經搬完了行李,


    他指指酒店大門,又對幾人打個喝酒的手勢,


    “go!drink!噸噸噸――”


    老哥也是有夠熱情的,竟然又用英語、又用擬聲詞。


    普朗克大笑,


    “good!verygood!”


    德國人裝英國人。


    陸時:“……”


    被整得無語。


    他又塞給車夫一枚瑞典克朗,隨後與三名科學家進入大門。


    沒想到,迎麵撞上了熟人――


    亨利龐加萊。


    “陸教授!”


    他怔了怔,立即熱情地打招唿。


    龐加萊雖然也寫文學性作品,但本職工作是研究數學、天體力學、數學物理,所以一眼就認出了開爾文,


    “開爾文勳爵!你也受到邀請了?”


    他又轉向普朗克,


    “啊……你是……研究黑體輻射的‘天才的普朗克’,對吧?”


    三人握手。


    緊接著,龐加萊看向愛因斯坦,發現不認識,


    “……”


    “……”


    “……”


    沉默讓氣氛變得有點兒尷尬。


    陸時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拍拍愛因斯坦的後背,壓低聲音道:“阿爾伯特,學術交流會最重要的時段是茶歇,對吧?拿出你的社交功力來嘛~”


    頂尖科學家都是人精,


    愛因斯坦這種天之驕子更不必說,很自然地自我介紹。


    氣氛緩和不少。


    開爾文覺得有些冷,往手掌哈氣,


    “各位,咱們別在這兒聊天了。進去吧,喝口酒、吃些熱食。”


    說完便準備進門。


    龐加萊嘴唇囁喏了片刻,對陸時說:“陸教授,最好等等。剛才蒙森教授在酒吧有些……”


    話雖然沒說完,但眾人能猜到是怎麽迴事。


    普朗克問:“裏麵氣氛很冷?”


    龐加萊大笑,


    “冷?一點兒也不!裏麵現在正討論得熱火朝天呢~他們都想看‘血流成河’。”


    瞬間的安靜,


    緊接著,普朗克、愛因斯坦、開爾文都不由得大笑,


    “我也很想看‘血流成河’!”x3


    他們竟然異口同聲。


    這幫人也是夠無聊的。


    陸時心中一萬匹草泥馬狂奔而過,


    艸!


    看熱鬧不嫌事兒大!


    龐加萊拍拍陸時的右肩,


    “裏麵八卦之火燃燒得正旺,所以,這個當事人最好還是別進去火上澆油了。”


    “嗯,我也是這麽想的。”


    陸時還能怎麽迴答?


    隻有鬱悶地接受現實。


    龐加萊又說:“既然如此,那我們一起去拜會亨利克易卜生先生吧。羅曼過會兒也要跟來。”


    陸時暈了,


    “易卜生大師不是挪威人嗎?”


    在他的印象裏,易卜生自從中風後就一直在奧斯陸臥床,直到逝世。


    這也是諾貝爾獎沒頒發給易卜生的原因――


    無法到現場領獎。


    可現在是個什麽情況?


    自己這隻蝴蝶扇動翅膀,又引發了怎樣的風暴?


    龐加萊聳聳肩,


    “具體原因我也不甚清楚。”


    陸時也好奇,


    “好,我陪你和羅蘭先生一起。”


    三名科學家雖然對文學作品感興趣,但不多,


    普朗克說:“那我們就暫時分別,晚上再……唔……對了,陸教授,你能把《朝聞道》的原稿借給我嗎?我想請各位同仁一閱。”


    開爾文和愛因斯坦跟著點頭。


    陸時無可無不可,


    他在行李箱翻找一陣,將原稿遞過去,囑托道:“務必要好好保管。”


    自從上次和畢加索聊過,他已經決定開一家私人博物館,


    原稿無疑是重要展品。


    普朗克虔誠地接過,


    “請放心。大家都是知輕重的。”


    三人離開了。


    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龐加萊才說:“陸教授,那個‘朝聞道’是你們中國的古言吧?”


    他研究美文和銘文,又懂哲學,所以聽說過。


    陸時點頭,


    “‘朝聞道,夕死可矣’。不過,普朗克先生說的《朝聞道》是科學幻想小說。”


    見證過《鄉村教師》誕生的龐加萊興趣大增,


    “講的什麽故事?”


    陸時剛準備說,卻想到羅蘭來了還要重複,遂迴道:“等等羅蘭先生。”


    “嘖……”


    龐加萊不由得咋舌。


    接下來這幾分鍾,他等得抓耳撓腮,


    就像心裏住了一隻吾輩,時不時地撩撥一下,難受得緊。


    幸好,羅蘭沒有讓他們久等。


    三人坐了馬車,


    一路上,陸時都是在講《朝聞道》第一章的大致內容,


    結果,剛準備往後進行,羅蘭便叫停:“停,停停!陸教授,你還是別講了,我不想被劇透。”


    陸時了然,


    “那我就不……”


    話還沒說完,羅蘭又道:“陸教授,可我心癢癢得厲害,你能不能在不劇透的前提下講一講。”


    陸時白了對方一眼,


    “你當我是神仙?”


    羅蘭和龐加萊不由得對視,


    他們心想,


    陸時可不就是神仙?


    前有《鄉村教師》、後有《朝聞道》,哪個不是開先河之作?


    羅蘭忍不住說:“同為作家,我不得不說,陸教授,你是不知道自己有多牛x。”


    一旁的龐加萊被逗得大笑。


    就在這時,馬車夫的聲音響起:


    “到了,先生們。”


    三人下了馬車。


    夜色又深了,


    行人在寒冷的夜色中匆匆而過,麵孔被冷風咬噬,或者泛紅、或者發白,眼神裏透著絲絲疲憊。


    龐加萊忍不住嘀咕:“這鬼地方真不是人待的。”


    陸時笑,


    “是,這裏肯定比不了地中海氣候宜人。”


    三人走向一幢建築。


    龐加萊敲門。


    很快,一個中年女性打開門,發現外麵站著三個人,其中還有亞洲麵孔,不由得疑惑。


    龐加萊趕緊依次介紹。


    女人一聽陸時,


    “lu!?寫《是!首相》的lu嗎?!快!快請進!”


    她將三人引進屋的同時自我介紹。


    她叫索菲亞易卜生,


    是亨利克易卜生的女兒。


    陸時注意到,索菲婭的神態透著疲倦,行動甚至有一絲遲緩,


    那是一種與年齡不符的老態,就好像十分操勞。


    但是,這間房子並沒有被打掃的痕跡,


    四周的牆壁灰暗而沉悶,就像一幅失去了色彩的畫,尤其是廚房的瓷磚上,油漬和食物殘渣形成不和諧的圖案,


    家具的角落上蒙著一層薄薄的灰塵,


    書桌上的書籍堆疊,雜亂無章,宛若小山。


    索菲婭注意到了陸時的目光,


    她看向廚房,


    在水池裏,鍋碗瓢盆隨意堆放,洗刷過的和未洗刷的甚至混在了一起。


    她不由得大為尷尬,


    “抱歉,我……我有些……”


    說著,竟然開始掉眼淚了。


    陸時:???


    龐加萊:???


    羅蘭:???


    三個大老爺們哪見過這個陣仗,直接被整懵逼了。


    還好索菲婭擦幹了臉頰,


    “抱歉,我有些失態。”


    看到這個場景,陸時其實已經想走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


    可偏偏跟他來的是兩個法國佬,別的特點沒有,就一個字――


    浪。


    龐加萊連連擺手,


    “沒有~沒有~”


    聲音輕輕的,異常溫柔。


    陸時一個頭兩個大,沒話找話道:“夫人,你們不是久居奧斯陸嗎?怎麽搬到斯德哥爾摩來了?”


    索菲婭直勾勾地看陸時一眼,


    “先生,你便是原因之一。”


    陸時:???


    索菲婭迴答:“你與凡爾納先生曾對瑞典文學院的第十一席奧德納先生說過,應當提名我的父親作為諾貝爾文學獎候補。他來了興致,便想著來這邊看看。”


    有這迴事?


    陸時迴憶良久,才隱隱約約地想起來。


    他不由得更尷尬了,岔開話題:“夫人剛才說‘原因之一’,意思是還有別的原因嗎?”


    索菲婭點頭,


    “極夜。因為斯德哥爾摩有極夜。”


    龐加萊忍不住稱讚道:“浪漫。”


    索菲婭歎了口氣,


    “浪漫嗎?唉……”


    一股類似祥林嫂的怨氣衝天而起。


    不好的預感升騰,


    陸時對龐加萊和羅蘭連打眼色,示意他們千萬別追問。


    結果,索菲婭自己竹筒倒豆子一般往外說:“我的父親因中風臥床,各位想必是知道的吧?”


    龐加萊點頭,


    “知道。”


    索菲婭便繼續道:“我不知該怎麽形容……我的父親自從中風,就變得……變得自尊心異常的重。”


    陸時、龐加萊、羅蘭沉默了。


    索菲婭將臉偏向一邊,


    “他明明中風了,卻似乎想要萬事不求人。就比如如廁,他不會說‘誰來幫我把尿’,反而躺在那裏不停地扭,非要我去問,他才肯說話。那種感覺,就好像是他不求人、是我自己主動過去問的。”


    如此鮮活、具體的事例,隻有長期陪伴纏綿病榻的病人才能描述出這種切身感受。


    陸時看索菲婭一眼,


    所謂“交淺言深”,一般不是什麽好詞,


    除非喝了二兩小酒,或者心裏憋了天大的委屈,才會抓住任何機會傾訴。


    壓力太大,不傾訴是會得心理疾病的。


    索菲婭又說道:“還有吃飯。我問他吃什麽,他從來不吭聲,做出來以後卻這不吃、那不吃。而且,他從來不說自己不喜歡,隻說一句話,‘太甜了’。好像這樣就不是提要求……唔……唉……我都說了什麽。”


    索菲婭露出苦惱的表情。


    她剛才說極夜也是原因之一,道理很簡單,


    天黑著,病人睡眠多;


    看護的人受的折磨也會少很多。


    此時此刻,陸時已經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他看向龐加萊和羅蘭,


    結果,兩個法國人也“浪”不起來了,保持著沉默。


    索菲婭搖頭,


    “瞧我這……罷了,你們進去吧。”


    她將三人引到一間屋子前,隨後敲敲門,低聲道:“父親,他們來了。還帶來了《是!首相》、《羅馬假日》的作者lu。”


    屋裏立即響起一個老邁的聲音,


    “快請!”


    索菲婭對三人點點頭。


    陸時他們進屋。


    這個房間已經被改成病房了,


    在昏暗的燈光下,能看到牆壁上掛著幾幅溫馨的畫作,讓冷清的空間多了一份生活的氣息。


    易卜生半臥在床上,後背支起來,


    “陸教授!”


    龐加萊和羅蘭對視一眼,都沒說話。


    如果以往,他們一定自我介紹,


    但現在……


    頂包,還是讓陸時來好了!


    陸時看他們一眼,


    嗬,法國人,關鍵時刻就行軍禮。


    他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環視了一圈,說道:“這間房子,就像一個沉默的受害者,被家務的疏忽和遺忘所困擾。”


    雖然說的是房子,但實則指誰,明眼人都能看出來。


    易卜生本就蒼白的臉色更白了一分,


    他的身體彎曲成一種不自然的姿勢,右手臂彎曲在身前,左手臂無力地垂在床邊,


    手指輕輕敲打著床沿,


    噠噠噠――


    良久,他說:“陸教授是一個浪漫的詩人。‘沉默的受害者’……你的比喻,讓人驚歎。”


    陸時緩緩點頭,


    “我也這麽覺得。”


    易卜生的嘴唇勾了勾,露出一個類似笑容的表情,


    “我喜歡你的戲劇。”


    陸時點頭,


    “我也喜歡你的,尤其是《培爾金特》。”


    會這麽說是有原因的,


    他和蕭伯納是好友,而蕭伯納就是受了《培爾金特》影響才開始進行戲劇創新的,


    這是一則美談,戲劇圈無人不知。


    易卜生說:“是這樣啊……陸教授,你喜歡《培爾金特》哪一點?”


    在《培爾金特》中,他創造了一個富於幻想、終日懶散生活的青年培爾金特流浪闖世界的經曆,


    培爾金特遇到過妖魔,後來又販賣奴隸發財致富,幹了不少壞事,最終破產潦倒,迴到了家鄉。


    陸時沉吟片刻,


    “我喜歡裏麵的象征意義。”


    易卜生又笑,


    “哦?”


    陸時道:“在戲劇結尾,舞台上的培爾金特剝了一隻洋蔥,一層又一層,最後卻什麽也沒有。這個具有強烈象征性的情節突出了全劇的哲理:自私、專橫地向生活索取的人,最終會一無所有。”


    有首流行歌曲《洋蔥》也是取自於此。


    易卜生似乎很開心,


    “我也喜歡陸教授的作品,《是!首相》的辛辣諷刺,縱觀整個戲劇史都沒有先例。”


    “……”


    “……”


    “……”


    接下來的兩個多小時,他們聊了很多,


    直到易卜生累了,安然睡下。


    如果沒有索菲婭剛才說的那些話,這番討論一定讓陸時、羅蘭、龐加萊覺得受益匪淺,


    可現在,他們卻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縈繞在心頭。


    三人退出房間。


    出乎意料地,外麵已經被打掃幹淨了,


    房間的家具布置得有條不紊,沒有一絲雜亂,灰塵也被一掃而光,


    書桌上的書籍整齊排列,筆筒裏插著筆,筆記本放在一旁,顯得很有秩序。


    陸時:“……”


    心裏更不是滋味了。


    他看向索菲婭。


    沒想到,索菲婭一臉感激,說道:“陸教授,多虧了你。我已經很少見父親能情緒穩定地與人交流這麽長時間了。”


    陸時啞然。


    他心裏清楚,易卜生的平靜隻是一時的,


    老人難免認知功能退化,有的甚至部分腦區開始萎縮。


    尤其是中風患者,


    老人中風之後,突然暴怒的情況非常多見,因為中風可以使大腦受到損傷,如果恰好是管理情緒控製功能的額葉,就容易出現脾氣怪異的現象。


    隻可惜,認知障礙要到1962年才被精神疾病學家提出,


    20世紀初的人對此沒概念。


    陸時低聲道:“夫人,那我們就……”


    索菲婭說:“當然,我送你們。”


    說完便主動在前麵引路,將三人送出了房子。


    寒夜的清冷襲來,


    陸時、羅蘭、龐加萊三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哆嗦,腦子也變得清醒。


    沉默一陣,羅蘭說:“沒想到會這樣。”


    龐加萊拍拍他的肩膀,


    “羅曼,不是每個老人都會變得睿智而柔和,偏執者、暴躁者、貪婪者……倒不如說,後麵這些反而是多數。”


    陸時看他一眼,


    “其實是受了生理影響。”


    龐加萊詫異,


    “生理嗎?”


    陸時沒有詳細解釋,


    以當下的腦科學的發展水平,容不得他多說。


    就沒有腦科學!


    陸時攤手,


    “我現在想的是蒙森教授的事。”


    羅蘭點點頭,說道:“之前我一直疑惑,總奇怪地位如此之高的史學家為什麽會那麽在乎浮名,今天見了易卜生先生,我才意識到……唉……也許我將來也會那樣。”


    這話倒是一個準確的預言。


    陸時思考,


    愛德華七世說,


    “搞不定問題本身,還搞不定提出問題的人嗎?”


    可蒙森……


    自己如果真的按“解決提出問題的人”這個思路來辦事,把蒙森搞成一個偏執狂,事情會很麻煩。


    被一個有地位的史學家隔三差五地在期刊雜誌上狂噴,想想就頭大。


    對於絕大多數學者,這不是壞事,


    就比如民國時期,哪個文人沒被罵過啊?


    不被罵,反而說明上不了台麵!


    但陸時不同,


    他不是一般文人,


    從傳媒到娛樂、


    從大學校董到民調主控,


    產業做得非常大。


    這哪有時間跟人打口水仗?


    陸時嘀咕:


    “我還沒那麽想不開……”


    因為聲音比較小,龐加萊和羅蘭沒有聽清。


    龐加萊問道:“陸教授,你說什麽?”


    陸時擺手,看看天色,


    “走,先坐馬車迴去。”


    被這麽一提醒,龐加萊又覺出冷來了,環抱雙臂道:“對對,先迴去喝一杯暖暖身子,順便看看你的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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