汙汙汙——


    麵向英吉利海峽,小型輪船緩緩駛離南安普頓港,朝懷特島行去。


    陸時眯起眼睛,


    因為天氣足夠晴朗,盡管已經是黃昏,卻能用肉眼看到懷特島的岩壁、碎石,


    海浪一波一波地衝擊礁石,碎裂成白色的沫。


    這時,一個靈動的聲音從身後響起:“陸教授,你一路從巴黎趕迴來舟車勞頓,不迴客艙待著嗎?此去懷特島還要過一個多小時呢,不如借機休息一番。”


    陸時迴過頭,


    眼前是美麗的公主殿下——


    瑪格麗塔。


    她的眼睛微微泛紅,不知是哭泣還是長久的短缺睡眠所致。


    陸時不由得歎了口氣,


    之前在動身去巴黎交流的時候,部分報紙便報道了女王前往懷特島的消息,


    當時他就感覺自己對這條新聞有些印象,穿越前好像在某些資料或者傳記中讀到過。


    現在,他才迴想起來,按照既定曆史,1900年12月,維多利亞女王身體不好,但仍堅持去了懷特島,最後於1月22日病逝。


    但陸時的穿越改變了曆史,


    女王的死亡推遲了。


    現在來看,這種推遲也隻有三個多月而已,因為瑪格麗塔在見麵的時候就明確地說過:“外祖母大部分時間是醒著的,但又一直閉著眼,怕是要不成了。”


    陸時沉吟片刻,卻想不出怎麽安慰,老老實實地選擇了閉口不言。


    瑪格麗塔擠出了笑容,


    “沒想到我會給你拍電報?”


    陸時點頭。


    在曆史上的大多數時期,英國皇帝死亡的時候,秘不發喪算是常態,


    原因就在於蕭伯納之前提到的觀點:


    “大英帝國一個封建自由國家。”


    即使君主立憲,皇帝的權柄也是極大的,


    維多利亞就是最好的例子,女王文治武功,很多時候甚至能壓製參、議兩院,對外發動戰爭、掠奪,對內取締首相。


    這種“封建自由”的狀態持續了很久,直到二戰結束,皇室才徹底淪為吉祥物。


    瑪格麗塔說:“其實是陛下讓我給你拍電報的。”


    陸時詫異,


    “什麽?”


    瑪格麗塔攤手,


    “我也不知道原因。”


    陸時更加覺得不可思議,


    “奇怪……”


    瑪格麗塔沒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看了眼遠處的懷特島,說:“懷特島的北岸礁石嶙峋,不宜登島,船會先往西繞,在西北邊駛入港口,所以時間會比想象中要久。”


    陸時點點頭,


    “走,迴客艙。”


    兩人一同迴到客艙。


    瑪格麗塔看著陸時的側臉,微微心安,悲傷被衝淡了一些。


    她好奇道:“陸教授,此去法蘭西學院交流,可遇到了什麽有趣的事情?”


    陸時深知多聊天能轉移注意力,讓瑪格麗塔心情好一些,


    他便把這段時間的經曆講了一遍。


    沒想到,瑪格麗塔興致缺缺的樣子,問道:“陸教授,伱又是寫書、又是搞文學獎,全都是正事兒啊?”


    陸時這才看出來,


    公主殿下雖然對工作好奇,但好奇得並不多。


    陸時撓撓頭,


    總不至於講自己和法國佬打鬥地主或者去蒙馬特高地下麵的夜總會看大腿舞吧?


    他想了想,說:“巴黎最著名的景點,當屬埃菲爾鐵塔了。”


    瑪格麗塔應和道:“我知道。埃菲爾鐵塔是世界上最高的建築。1889年,為舉行世界博覽會,用以慶祝法國大革命勝利100周年,法國政府進行招標所建。”


    沒想到這姑娘如此熟悉。


    陸時說:“那你一定不知道埃菲爾鐵塔和大文豪維克多·雨果的故事。”


    瑪格麗塔好奇,


    “什麽故事?”


    陸時笑道:“雨果認為一座鋼鐵打造的鐵塔醜陋至極,但埃菲爾鐵塔實在是太高了,在巴黎哪個角落都能看到,雨果便每天跑到鐵塔上,這樣就看不見了。”


    瑪格麗塔沉默不語,


    “……”


    她就差把“無聊”這個詞寫在臉上了。


    陸時微微尷尬,又說道:“那……我想想……對了!你聽過藝術橋嗎?”


    瑪格麗塔搖頭表示不曾聽過。


    陸時繼續道:“藝術橋,pontdesarts。我之所以在埃菲爾鐵塔之後提到它,是因為它建於19世紀初,是巴黎的第一座鐵橋。”


    一聽又是鋼鐵,公主殿下興致缺缺,


    “唉……”


    她微微歎了口氣,暗道陸教授沒有情趣。


    不是都說法國男人浪漫嗎?


    陸教授去了這麽一趟,愣是沒學到人家的精髓,反而把寫《羅馬假日》時的靈氣丟掉了。


    沒想到,陸時說:“藝術橋上經常可看到作畫和演奏樂器的藝人。更有不少情侶來這裏掛上刻有戀人名字的‘愛情鎖’,盼望從此緊扣不分離,使其成為極特殊的景觀。”


    瑪格麗塔剛才還是蔫兒的,現在卻來了興致,


    “真的嗎?”


    陸時也不知道真假,


    誠然,藝術橋確實會被各路情侶掛上“愛情鎖”,但這個習俗具體是從何時開始的,陸時沒有印象,


    他又不是法國民俗學家。


    但看瑪格麗塔能暫時忘掉女王的事,也隻能硬著頭皮講了。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小時。


    外麵傳來汽笛聲,


    汙汙汙——


    輪船緩緩靠岸。


    陸時和瑪格麗塔下了船,立即就被冷溪近衛團的團長弗雷德裏克·馮·斯蒂芬森分別接上了兩架馬車,朝奧斯本宮駛去。


    奧斯本宮是一座皇家宮殿,


    在1845年到1851年,該宮殿為維多利亞女王和阿爾伯特親王夏季度假而修建。


    馬車一路向東,


    很快,陸時就能透過車窗看到恢弘大氣的建築。


    宮殿呈意大利文藝複興時期風格,體現著奢華的皇家風範,外立麵的雕像精雕細琢,讓人得窺英國皇室生活的奢靡。


    下了馬車,斯蒂芬森便低聲提示道:“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


    陸時撓撓頭,


    “我怎麽覺得這話有些熟悉?”


    斯蒂芬森瞪他一眼,


    “之前跟你講過,那是覲見的規矩。但這次不同,奧斯本宮是女王一生最鍾愛的宅邸,但裏麵的分區不甚嚴謹,沿路有女王臥室,甚至嬰兒室、王室浴室,你好奇?”


    陸時搖頭,表示自己不好奇,


    “明白明白。不該看的別看,不該說的別說。”


    斯蒂芬森這才滿意,


    “走。”


    三人跨過大門,進入主宅,隨後一路穿行,最終在一處房間前停下。


    在門邊,站著諸多貴族,


    陸時能認出來的,就有威爾士親王,即女王的繼承人、未來的愛德華七世,


    還有德皇威廉二世,這位是女王的外孫,


    當然,還有各路公主、王子、大公……


    根本認不全。


    他們全都用一種好奇的目光看著陸時,就像在看外星人。


    沒辦法,中國留學生與這裏的氛圍實在是格格不入。


    這時,瑪格麗塔走上前,拉拉陸時的手臂,


    “外祖母在等你。”


    陸時詫異,


    “我自己一個人進去?嘶……”


    他倒吸一口涼氣,


    心裏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要是自己在裏麵的時候,女王陛下忽然嘎了,那跳進黃河也洗不清啊喂!


    瑪格麗塔似乎察覺到了陸時在擔心什麽,


    她瞪了陸時一眼,


    “陸教授!”


    說完,在後麵輕推陸時的背部。


    陸時推門而入。


    房間裏靜謐得可怕,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鬱的甜膩的味道,像是用幾百噸鮮花煉出的精油正在緩緩揮發,


    但這種甜膩並不能掩蓋一絲絲腐臭,


    那是將死之人特有的味道,死亡的味道。


    在房間正中的大床上,維多利亞女王躺在那兒,


    她合著雙眼,就像永久地睡著了。


    右手邊的床頭櫃上側立著一根權杖,上麵裝飾著珍珠母貝、紅寶石、黃金,


    女王的身上,披著紅、金兩色的大衣,女王的右手從衣袖中伸出,虛虛地握著權杖,青筋盤虯臥龍,活像一隻雞爪。


    陸時緩步上前,


    “陛下?”


    女王的眼皮動了動,隨後緩緩翻開,露出一抹眼白,


    過了半秒,黑色的眼瞳才出現。


    看那副樣子,好像睜眼都已經讓女王用盡全力了。


    “唿~”


    陸時唿出一口氣,


    幸好還活著。


    女王艱難地轉動頭,發現了陸時,說道:“你來了?怎麽還帶了檸檬?”


    陸時:???


    “檸檬?”


    他一臉懵。


    女王對著空氣努努嘴唇,說:“還是一棵檸檬樹。”


    陸時瞬間啞然,


    檸檬樹,應該是女王看到的幻覺。


    他過了一陣,才說:“陛下,你能認出我嗎?”


    女王又一次看了過來,


    良久,她說道:“你是《是!首相》的作者,陸時。對不對?”


    一邊說,她一邊露出“快誇我”的笑容,就像一個頑皮的孩子在等待獎賞。


    陸時半蹲下身子,


    “是,我就是陸時。”


    女王的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嚴肅,隨後又變成了原來老小孩的模樣,


    她問道:“你怎麽來了?”


    陸時無奈,


    “陛下,是你托公主殿下拍電報召我迴來的。”


    女王的頭微微動了動,


    看樣子是想點頭,但是幅度實在是太小了,就像打瞌睡。


    女王說:“陸教授,你說我作為女王,怎麽樣?”


    陸時懵逼臉,


    “陛下在問我?我配迴答嗎?”


    言外之意,外麵有女王的子子孫孫,英國有那麽多政治家、學者,女王不去問,偏偏問一個中國留學生,


    要多離譜有多離譜。


    女王卻說道:“沒錯,我就是在問你。”


    陸時無語,


    看來,女王確實是糊塗了。


    但事情發展到這樣,想不迴答都不行了,必須得說點兒車軲轆話。


    陸時說:“陛下可是‘歐洲之母’。”


    聽到這句恭維,女王忍不住笑:“嗬嗬嗬嗬……咳咳咳……”


    笑聲轉為一陣咳嗽。


    過了一陣,女王才平複起伏不定的胸口,說道:“不盡不實,滑頭。”


    陸時尷尬地摸摸鼻子,


    “並非滑頭。陛下,你的統治長達半個多世紀,在海外不斷擴張新國土,形成了‘日不落’的大英帝國,甚至讓你加冕為印度女皇。在你的統治下,國家的穩定和尊嚴使君主製又得人心,英國百姓可以不知參、議兩院卻必須知道維多利亞。”


    這話並非恭維,


    從曆史地角度講,維多利亞絕對是偉大的君主,


    當然,這個偉大隻針對英聯邦。


    女王沉默了。


    過了片刻,她問陸時:“陸教授,你猜我為什麽問你這個問題?”


    陸時怎麽可能知道?


    他一臉懵地搖頭,


    “我不清楚。”


    女王卻沒有直接揭曉答案,而是問道:“陸教授,你覺得未來的英國會如何?會敗給法國?德國?還是俄國或者美國?”


    這問題簡直像在策論,


    陸時更加摸不著頭腦了,小心翼翼地迴答:“我非先知,怎麽會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女王說:“可是你寫出了《是!首相》。”


    陸時連連擺手,


    “遊戲之作罷了,不值一提。”


    此言一出,屋內陷入安靜,


    “……”


    “……”


    “……”


    空氣中彌漫著無言的沉默。


    就這麽過了一分鍾,女王才開口:“有些事,雖然我不說,但不代表我沒有察覺。”


    陸時的額頭浮起冷汗,


    “陛下,你……”


    女王打斷道:“隱隱地,我覺得陸教授有些過於敏銳了。甚至於,你有些先知先覺,好像總能抓住事物的本質。”


    陸時:!!!


    震驚地看著對方。


    女王卻好似疲憊了,緩緩閉上雙眼,說:“按理說,我應該覺得你是間諜。可我又有種很明確的感覺,知道你不是間諜。不要問我為什麽知道,我就是知道。”


    陸時尬笑,


    “陛下說笑了。”


    女王淡淡地“嗯”了一聲,


    “嗯,我確實是在說笑。剛才的那些話,就當是將死之人的惡作劇吧。”


    陸時看著女王,


    雖然,他不是英雄史觀的擁護者,但在和女王接觸過後,心中不得不承認一個事實,


    有些偉人,確實有常人所不具備地能力:


    或許是細致入微的洞察力;


    或許是神秘的第六感;


    或許是某種天啟;


    ……


    他們確實是不一樣的。


    陸時說:“陛下,你傳召我,是有什麽要求吧?”


    女王的眼皮跳了跳。


    陸時知道,在眼皮的遮蓋下,女王的眼珠正朝向自己。


    所以,他又一次原封不動地重複問道:“陛下,你傳召我,是有什麽要求吧?”


    女王嘴唇勾了勾,似乎是在笑。


    她說道:“我想任性一迴。”


    陸時不解,


    “任性?”


    女王沒有解釋,反而問:“聽說,你們倫敦大學聯盟最近在搞報紙?不知道我去世後,你該如何報道我、評價我?”


    陸時是一點就透的人,說道:“陛下,我剛才已經說過了,你是‘歐洲之母’。你的統治長達半個多世紀,在海外不斷擴張新國土,形成了‘日不落’的大英帝國,甚至讓你加冕為印度女皇。在你的統治下,國家的穩定和尊嚴使君主製又得人心,英國百姓可以不知參、議兩院卻必須知道維多利亞。”


    滴水不漏的重複。


    女王輕笑,


    “我覺得這個還不夠動人、不夠好聽。”


    陸時:“……”


    隱約覺得女王想讓自己歌功頌德,甚至寫傳記。


    可問題在於,陸時雖然讀過《維多利亞傳》,但裏麵的內容早忘得差不多了。


    他沉默了一陣,說道:“我明白了。陛下,我會運作好的,你將成為19世紀最偉大的英國人。”


    女王似乎滿意了,


    她問道:“感謝陸教授的評價。為此,你想獲得什麽?”


    陸時搖了搖頭,


    “有此等頭版頭條,對於《鏡報》已經足夠了。”


    其它的報紙應該都還不知道女王病重、即將逝世的消息,而《鏡報》可以提前偷跑做準備,


    如此重磅的獨家新聞,基本可以確定《鏡報》將立於不敗之地。


    女王卻不滿意,


    “我覺得,還是應該給你賞賜。爵位如何?”


    陸時沒迴話,


    這個時候,說什麽都不合適。


    女王似是在閉目沉思,


    片刻後,她說道:“陸教授,你先下去吧。放心,我承諾的必然會兌現。”


    陸時躬身,


    “是,感謝陛下了。”


    他緩步退出房間。


    關上門的時候,他忍不住又看了眼榻上的女王,


    夕陽的光透過窗戶照入屋內,讓女王的臉頰一半曝於光明、一半落入陰影,


    這幅畫卷,就像在宣告著什麽。


    陸時心中明鏡一般,


    維多利亞時代,結束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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