汙汙汙——


    火車的汽笛聲響起,提醒著月台上的人們趕緊出站。


    一名老者拎起手提箱,緩緩朝外走去。


    老者穿著簡樸,一身黑色風衣,留著絡腮胡,一直垂到風衣前襟的開口處,神奇的是,他的胡子是白色的,頭發反而是灰色和黑色,顯得有幾分奇怪。


    因為手提箱很重,所以他看起來一瘸一拐,


    一名乘務員靠過來,


    “先生,需要幫助嗎?”


    老者抬起頭,


    “啊,不用不用。我想問一下,這附近有發電報的地方嗎?”


    乘務員一臉懵,


    “您……額……您說什麽?”


    他能聽得出對方說的是法語,但口音實在是太重了,大舌音極重,讓人很難理解。


    老者不由得尷尬,降低了語速,重複道:“我想問一下,這附近有發電報的地方嗎?”


    乘務員這次聽了個大概,


    “電報?去電報局……額,去郵局。”


    在世博會後,巴黎取締了專門的電報運營機構,改與郵局合並。


    老者點頭,


    他打開隨身的箱子,在裏麵翻了好一陣,從中掏出一幅巴黎城區地圖,遞給對方。


    這次,連語言交流都不用,乘務員就能會意。


    他在地圖上尋找郵局的位置,卻沒想到怎麽都找不到,這才看向地圖的左下角,發現地圖竟然是1878年版本,還是當年那一屆巴黎世界博覽會的紀念版。


    乘務員不由得無語,


    “這……”


    老者詢問:“怎麽了?”


    乘務員歎口氣,循著記憶在火車站旁邊畫了一個圈,說道:“老先生,這就是郵局所在了。但我必須提醒您,這幅地圖已經過時了,您在郵局最好再買一份。”


    老者點點頭,


    “謝謝。”


    他鄭重地道過謝後,雙手拎著箱子緩步離開火車站。


    剛一出站,巴黎的活潑與生機便撲麵而來。


    站前廣場上滿是行色匆匆的人群,親友們忙著接站或者送站,送報夫在人群中穿梭,高喊著廣告:“!凡爾納先生傾情推薦的!”


    老者不由得猶豫,


    每到一個地方,他都會大量購買書籍,所以書店和大學圖書館是他最常去的地方,


    但現在,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強自按下好奇心,循著地圖朝郵局的方向走。


    很快,一座異常繁忙的建築出現在眼前。


    老者走進去,用(自以為)字正腔圓的法語對辦事員說:“您好,我要發電報。請問該去哪裏辦理?”


    辦事員上下打量他一陣,


    “先生,是長電文?還是短電文?”


    老者詫異,


    “有什麽不同嗎?”


    辦事員的臉上閃過一絲得意,迴答:“老先生,法國境內,短電文收費是固定的,一則電文隻要七法郎。隻有長電文才按字數收費。”


    七法郎並不是一個多小的數字,


    但相比起以前按字數收費的電報,這個價位肯定是很便宜了。


    辦事員補了一句:


    “全球,隻要法國是這樣。”


    老者好奇,


    “為什麽如此?”


    辦事員笑嘻嘻地解釋:“因為去年的世博會,政府花了很大力氣在民生改革。”


    老者聽了,心下微微黯然,


    俄國什麽時候也變成這樣就好了。


    他整理好心情,說:“我要發的是長電文。”


    辦事員驚訝,又打量老者一番,隨後道:“先生,長電文按字收費,價格非常高昂。所以,您盡量還是言簡意賅吧。”


    老者笑著搖搖頭,


    “無妨,我付錢就是了。退一步講,就算我發短電文,你們也得按字收費。因為我要發往斯德哥爾摩。”


    這次,辦事員沒辦法再勸了。


    在20世紀初,電報運營是相對原始且簡陋的,


    收發雙方都有密碼本,密碼本上以阿拉伯數字代替橫豎,橫豎交叉處的字母就是密文。


    盡管民用電報用的是明碼傳輸,但因為或政治訴求、或經濟需要、或語言不同的各種原因,各地區的明碼密碼本仍然存在極大差異,導致跨國電報需要多次中轉,


    所以,即使法國的短電文收費少,瑞典那邊還是按字收費,電報費就不會低。


    辦事員輕咳,


    “老先生,長電文字數限製為140字,費用為每字一法郎。您帶錢夠嗎?”


    老者說:“沒問題。”


    這麽一大筆錢說掏就掏,辦事員不由得更加好奇對方的身份,


    “那您說吧。”


    他拿起了紙筆,準備記錄。


    老者說道:“電文如下,‘尊敬的諾委會、瑞典文學院各位同仁,我……’”


    辦事員:???


    懵了!


    諾委會是什麽東西,他沒有概念,


    可瑞典文學院他還是知道的。


    因為過於震驚,所以手上記錄的筆停了下來,後麵的話沒聽清。


    老者也注意到了對方發呆,輕咳一聲,問:“那個……是我的口音太重了,你聽不懂嗎?”


    辦事員“唿~”得長出一口氣,


    “原來是口音重。”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聽錯了,


    對方一定沒說什麽“瑞典文學院”,也沒說什麽“諾委會”。


    辦事員將紙筆遞過去,


    “您能寫嗎?您的法語書寫沒問題吧?”


    老者的第一語言是俄語,卻也擅長法語、德語、英語,隻是口語不行,聽、讀、寫都沒問題。


    他接過紙筆,刷刷幾下就寫完了電文,遞給對方。


    因為電報的收費模式,所以必須要統計字數,不存在私密性的說法,


    辦事員開始閱讀。


    ——


    尊敬的諾委會、瑞典文學院各位同仁,


    感謝你們將我提名為第一屆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人,萬分感謝。


    但是,請容許我拒絕此次提名。


    正如我之前說過的,歐洲文壇有才之士眾多,而我的那些作品不過是“老爺式的遊戲”,實無可取之處。


    請將這寶貴的機會留給他人。


    您忠實的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


    列夫·尼古拉耶維奇·托爾斯泰?


    辦事員:???


    感覺自己喝多了,大白天的怎麽發起癲來了。


    詭異的安靜橫亙在兩人之間,


    “……”


    “……”


    “……”


    終於,托爾斯泰開口了,問道:“朋友,字數計算完了?我應該支付多少法郎?”


    “咕……”


    辦事員咽了口唾沫,艱難地抬起頭,


    “托爾斯泰先生,您要不要……額……去俄國領事館?或者去瑞典領事館?那裏有專門的發報機,不用幾經周轉,效率比郵局高得多。而起,也不用花錢。”


    托爾斯泰歎氣,


    他心想,如果俄國領事館的人有那麽好說話就好了,


    因為《複活》的事兒,沙皇可是揚言要把托爾斯泰流放到西伯利亞的。


    當然,這種事肯定不能明說。


    托爾斯泰擺擺手,


    “這是我私人的事情,就不占用國家資源了。”


    私人的事……


    辦事員無法理解,隻能暗讚一句高風亮節,隨後才說:“字數卡得剛剛好,共計135法郎。”


    托爾斯泰笑著點出現金,遞給對方,


    同時,他問:“這附近有書店嗎?”


    辦事員給托爾斯泰指指路,


    “從這邊過去兩條街,拐角處就有一個很大的書店,跟郵局有電報業務的合作,許多業務繁忙的商人每天定時去書店,看自己有沒有新電報。”


    托爾斯泰趕緊道謝。


    這一路舟車勞頓,隨身帶的書都已經讀完了,需要趕緊“補貨”。


    他拎著箱子,按辦事員的指示前往書店。


    結果,他剛一進門就產生了錯覺,以為自己這是到了某個生意很好的餐廳,擁擠異常。


    隻見最靠外的書架前杵著幾十個人,裏三層、外三層,將書架團團圍住,


    外層的人全都踮著腳,朝裏層看。


    時不時地,有議論聲傳來,


    “尼瑪!好特麽牛x!”


    “真有那麽厲害的武器,能夠一炮把太陽幹碎嗎?”


    “伱問我,我問誰?”


    “這人寫得實在是太好了。哈哈哈!”


    ……


    托爾斯泰從未想過一間書店會如此嘈雜。


    他走向老板,


    “先生,最近有什麽好看的新書嗎?”


    問的同時,視線停留在那堆人的身上。


    老板哪兒還不懂,笑嗬嗬地迴道:“是一位中國作家的科幻,名叫《鄉村教師》。”


    中國作家,


    科幻,


    《鄉村教師》,


    這三個詞拿出來,處處透著一種不協調的感覺。


    托爾斯泰卻是靈光一閃,


    “倫敦政經的陸教授?陸時陸教授?”


    老板摸摸下巴,說:“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在的扉頁上,有一篇作者簡介,說是中國派去倫敦的留學生,但因為《槍炮、病菌與鋼鐵》名聲大噪,成為客座教授。”


    托爾斯泰點點頭,


    “果然如此。”


    老板又道:“看你挺熟悉作者的?”


    托爾斯泰輕笑,


    “算是神交已久了。”


    老板說:“那你應該買一本《鄉村教師》,唉……那幫人也真是的,隻知道占便宜。”


    托爾斯泰好奇,


    “這‘占便宜’該作何解釋?”


    老板攤手,


    “你去買書就知道了。”


    托爾斯泰點點頭,擠過人群,伸手去拿書架上的《鄉村教師》。


    結果,他旁邊的人立即說:“老先生,這部就是一個短篇,你沒必要買啊!在書店裏讀一讀就算了。”


    托爾斯泰:“……”


    他現在算是明白了,人家這是明目張膽地白嫖呢~


    但因為打開書封的書隻有幾本,所以這些白嫖怪需要排好隊閱讀,所以才圍了個裏三層、外三層。


    托爾斯泰想到了這些,不由得愈加好奇,


    一部短篇單行本敢這麽賣?


    陸時對自己的一定很有信心。


    正這麽想著,


    “啪——”


    伴隨著合上書的聲音,人群中一人剛剛讀完了。


    後麵立即有人道:“換我!該我了!”


    沒想到,那個讀完了書的人一臉失神的表情,就像是沒有聽到。


    外層的人大喊:“喂!”


    那人這才迴過神來,


    “唿~”


    他長出了一口氣,默默地將手中已經拆封了的《鄉村教師》遞出去,隨後從書架上抽出一本嶄新的,緩步擠過人群,到書店老板那裏結賬。


    一時間,周圍的人都安靜了下來。


    接著,又是議論聲四起,


    “他這是準備買?不是都已經讀完了嗎?還準備買什麽?”


    “唉……不知道啊。這兩天,有這種症狀的人很多,十個裏麵得有八個,讀完了還要買迴家去。明明是平頭老百姓,還要學議員老爺附庸風雅搞收藏嗎?”


    “難道這本書有什麽魔力?”


    “能有什麽魔力?!我也看了隻言片語,不得不承認,寫得確實好。但這本書在法國出版,卻用了英、法雙語,那些英語的內容不就是純純用來湊字數的嗎?”


    “這樣看,湊字數是為了頁數多,確實不值得買啊。”


    ……


    很顯然,其他人都不能理解那個人買書的行為。


    買書的人迴過頭,


    他張了張嘴,似乎是想辯解什麽,但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一聲歎息,隨後說道:“你們啊,讀過之後就能明白了。這本《鄉村教師》,真的是很不一樣。”


    說完,掏錢結賬,隨後揣著書離開了。


    留下眾人麵麵相覷。


    托爾斯泰也不由得好奇,


    他拿起書,捏了捏書的邊緣,發現確實薄得可憐,是短篇沒錯。


    這種書都能賣得出去,可見陸時的功力確實非同一般。


    既如此,那就不得不買了。


    托爾斯泰將書收好,隨後繼續在書架之間遊蕩,


    既然來了法國,就應該多買一些。


    他仔細挑揀,拿了凡爾納的《迎著三色旗》,


    在後人的眼光中,這本書並非經典,因為作為科幻,裏麵的東西實在是不怎麽過關,


    但在20世紀初那些人文主義、和平主義的作家眼中,這本書甚至比《地心遊記》、《神秘島》都要牛x。


    塑造了一個名叫托馬斯·羅什的名揚四海的法國化學家,


    他發明的一種名叫“羅什閃電”的攻擊導彈,但因為要價太高而在歐洲四處受阻。


    結果,他被海盜收買,讓海盜得到了“羅什閃電”,


    當各國軍艦來圍剿海盜時,海盜發出導彈,將軍艦炸得粉碎,


    最後,一艘法國軍艦升起三色旗時,托馬斯·羅什的靈魂突然受到震撼,意識到了自己的罪行,炸毀了海盜島。


    這本書算是典中典了,


    但托爾斯泰就是很喜歡。


    他將書收好,繼續再書架中尋找,


    就在這時,書店門口附近傳來了爭吵聲。


    有人大聲嗬斥:“你買書就買吧,幹嘛把這本已經拆封了的拿走?反正都是一樣的價格,你為什麽不買新書?逞心不讓我們讀是嗎?”


    被嗬斥的人大聲反駁:“沒錯!就是不讓你們讀!這本書,就該老老實實地掏錢買!它值得!”


    托爾斯泰:???


    他從書架之間走出,朝吵架的源頭看了過去。


    隻見要買書的人以一對多,卻全然不懼,反而怒目而視。


    托爾斯泰看看手中的《鄉村教師》,


    這本書,到底又怎樣的魔力?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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