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名叫呂西安·費弗爾。


    這是一個典型的法國名字,結果自己給自己取假名,弄成盧錫安·費舍爾,玩了個諧音梗,


    也正是因此,陸時看出了端倪。


    他剛才與高爾基竊竊私語了一陣,就是請高爾基在周邊看看有沒有法蘭西學院派來接火車的人,如果有,就聯係巡警,


    沒想到,還真被猜中了。


    陸時問羅蘭:“高爾基先生人在哪兒?”


    羅蘭驚訝,


    “他不是姓彼什科夫的嗎?唔……高爾基……這個名字聽著有點兒熟悉。”


    看來高爾基不喜歡大肆宣揚自己的筆名。


    陸時左右看看,沒見到人影。


    羅蘭解釋:“彼什科夫先生找到我後就離開了,他要趕火車。”


    陸時有一丟丟遺憾,


    可惜,沒能與那位赤色作家告別,不知道下次再見會是什麽時候了。


    他轉向費弗爾,


    “費弗爾先生,請自報家門吧。”


    費弗爾像是鬥敗了的公雞,迴答道:“陸教授,我其實是巴黎高等師範學院的學生,從兩年前開始,就一直專注於研究曆史和地理,聽說你來巴黎,所以……”


    陸時打斷,


    “等等!你怎麽知道我來巴黎的?”


    他一邊問、一邊瞄了眼蕭伯納,


    蕭伯納聳肩,表示自己也不甚清楚。


    兩人都沒有公開行程。


    費弗爾臉色微紅,


    “事實上,陸教授在《曼徹斯特衛報》刊登那些文章後,我就一直關注您的動向了。”


    陸時撓撓頭,


    “我在倫敦你就開始關注我?通過什麽方式?”


    費弗爾尷尬地咳嗽,


    “各種方式。”


    “嘖……”


    陸時咋舌,


    看樣子,這小老弟甚至用了些非法手段,


    早知他是追星族,沒想到還是個有追蹤和蹲點傾向的私生飯。


    兩名巡警一高一胖,


    高巡警問道:“這位先生,我們應該如何處理他?”


    用的法語。


    一旁的胖刑警默默歎氣,轉向羅蘭,問了一遍相同的話,然後讓羅蘭翻譯給陸時聽。


    結果,羅蘭還沒開口,陸時就先用法語迴複了:“先不急,我跟這小夥子聊聊,看看他到底有沒有惡意。”


    一言既出,眾人皆驚。


    尤其是蕭伯納,震驚地說:“陸,伱還會法語呢?”


    陸時點點頭,


    他精通漢、英、日三語,俄、法、西則是能順暢地聽說讀寫,


    至於包括拉丁語在內的小部分語言,隻是掌握基本詞匯。


    這個能力不可謂不強,


    不過,在20世紀初,掌握多國語言的學者不在少數,


    就比如辜鴻銘,精通英、法、德、拉丁、希臘、馬來西亞等9種語言,非常離譜。


    羅蘭因為初見陸時,對陸時擅長法語見怪不怪,


    他好奇道:“陸教授,為什麽不處置他呢?”


    陸時伸了個懶腰,


    “在動身去法蘭西學院之前,我也正好想休息下,這段時間有人聊一聊,沒什麽不好。”


    其實還有原因,就是他對呂西安·費弗爾這個名字有些許印象。


    羅蘭遂看向費弗爾,


    “你聽到了?”


    費弗爾不由得連連點頭,說:“我來見陸教授,就是想和他交流曆史問題,因為他和我的觀點……”


    話音未落,羅蘭不由得皺起眉頭,


    “請注意措辭,不是陸教授的觀點和你一致,是你和陸教授的觀點一致。”


    費弗爾鬱悶地“嗯”了一聲。


    兩名巡警看這幫專家教授如此聊天,便知道接下來要聊很久,


    他們對視一眼,很有默契地決定走為上計。


    胖刑警說:“諸位先生,看來現場沒我們什麽事了,既然如此,我們先行離開?”


    羅蘭點點頭,


    “有勞。”


    兩名巡警離開了。


    之後,四人進入了咖啡館。


    陸時左右看看,發現法國人頗為喜歡濃縮咖啡,分量很小的一杯,


    很多老頭、老太太坐在那裏,老神在在地發著呆,時不時喝上一小口,然後再“咕嚕咕嚕”地吐迴去三分之二口,


    陸時看呆了,


    難怪一杯能喝一下午。


    羅蘭要了個包間,四人一同進入。


    他們剛剛坐定,陸時就對費弗爾說道:“說說看吧。”


    費弗爾有些疑惑,


    剛才,他還擔心自己會被關進看守所呢。


    但巴黎作為革命老區,學生、工人動不動關進看守所也算常態,所以沒什麽所謂就是了。


    費弗爾說:“陸教授想聽什麽?”


    陸時笑了笑,


    “你最想和我交流什麽?或者說,你現在研究什麽?”


    費弗爾撓撓頭,


    “我……唔……我希望曆史學能和自然科學一樣受到重視。”


    這話引得羅蘭和蕭伯納側目。


    陸時卻是愣了愣,想到眼前這位費弗爾是哪路神仙了,


    他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嘀咕一句:“還真是什麽人都能遇到,之前是高爾基,現在是年鑒學派的創始人。”


    另一邊,羅蘭經過驚訝,變成哂笑,


    “你說自然科學?”


    費弗爾看羅蘭的態度,就知道對方覺得自己異想天開,


    但他還是固執地說:“沒錯。”


    羅蘭挑眉,


    “自然科學重視實驗,也重視理論,前者提供數據,後者提供解釋。相比之下,現在的史學可不行。”


    蕭伯納卻是持不同意見,笑著說:“羅蘭先生,你剛才也說了,‘現在的史學’。”


    羅蘭呆了呆,隨即哈哈大笑,


    “瞧瞧!我的老天!我竟然把‘現代史學的奠基人’給忘了。‘現在的史學’分明是舊史學嘛~”


    蕭伯納也不由得跟著大笑。


    兩人變著法地捧陸時。


    費弗爾說道:“兩位先生說的其實沒問題,十九世紀的史學強調史料,卻缺乏將史料放到某個理論框架下去解釋的思想。而陸教授的現代史學截然不同。”


    這也是他反感蘭克學派的原因。


    蘭克學派堅持“據事直書”,導致其曆史著述的特點是敘事、描述,而非分析、概括。


    陸時問:“費弗爾先生,你覺得史料是什麽?”


    費弗爾沉思,


    “我覺得史料隻是敘事的載體,而不代表曆史事件本身。”


    其餘三人不由得點頭,


    誰也不能保證曆史事件在記錄的時候不產生任何變形。


    費弗爾看到觀點被認同,大受鼓舞,繼續道:“所以我才佩服陸教授,引入諸多學科作為輔助。尤其是地理學、生物學,是我以前想都沒想過的可能。”


    他隻考慮過社會學、心理學、經濟學等人文社科類學科,


    “我到現在還覺得生物學的引入很神奇。”


    陸時嘴角勾起,說道:“法國的崛起也跟這個有關哦~”


    羅蘭不由得坐直了身體,


    “還有這事?”


    陸時說:“戰爭、民族、地理、人口……講這些的史料太多了。除了這些,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卡佩和波旁家族比較能生,而且,很容易生男丁。”


    “噗!”x3


    另外三人都噴了。


    蕭伯納說:“陸,你在開玩笑?”


    陸時擺擺手,


    “不,我很嚴肅的。”


    然而,這話說完,另外三人還是懵懵地看著他,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


    陸時歎氣,


    “能生男孩是非常重要的一點,沒有這一點,其他一切都白搭。因為在大革命之前,歐陸各國的曆史其實就是繼承史,而法國幾乎沒有被這種事所困擾。”


    蕭伯納不懂,看向羅蘭,


    羅蘭也不太懂,看向費弗爾。


    費弗爾支持陸時,說:“在廢除皇室之前,法國確實是歐洲主要王國中唯一一個長期有正統繼承人、沒有出現絕嗣的國家。”


    陸時糾正,


    “是‘幾乎’沒有出現絕嗣的國家。”


    費弗爾反駁道:“陸教授說的是瓦盧瓦王朝接替卡佩王朝嗎?但我覺得,1328年並非絕嗣,隻是有繼承爭議而已。據我所知,中國也有大宗絕嗣、小宗入繼的情況。”


    陸時搖搖頭,


    “不一樣。”


    費弗爾倔強地反問:“有什麽不一樣?”


    陸時說:“中國的宗法是出身從父不從母,而且嫡庶的身份界限沒那麽森嚴。但是,你可以看看1328年的那一次繼承爭議,給法國帶來了什麽後果。”


    費弗爾張嘴欲言。


    眼看著兩人要爭論起來了。


    羅蘭趕緊插話:“兩位,放輕鬆,學術討論不要爭得臉紅脖子粗。”


    由他調停,費弗爾唯有沉默。


    陸時總結道:“總之,在歐陸的貴族參議製度下,一旦出現繼承問題,所有集權的努力都會失敗。”


    這個觀點在現代並不新穎,


    可是20世紀初,還沒人仔細思考過類似的問題,


    另外三人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許久,羅蘭說道:“佩服。”


    一旁的費弗爾也跟著瘋狂點頭,隨後道:“陸教授剛才說生物學,本以為您會講植物、動物,卻沒想到說的是繼承問題。”


    陸時笑道:“遺傳學也是生物學的範疇嘛。將來某一天,曆史學家和生物學家們說不定會得出結論,認定卡佩家族就是有生男孩的基……額……能力呢~”


    本想說“基因”,但想到這個詞是1909年才出現的,所以改了口。


    費弗爾問道:“陸教授,您的《槍炮、病菌與鋼鐵》如此優秀,為什麽不用作教材?”


    這本書在現代確實被部分大學用作了教材,


    但以目前的背景,不合適。


    之前,鄭觀應、辜鴻銘也討論過這件事,


    陸時便借花獻佛道:“《槍炮、病菌與鋼鐵》包含科目太多,政治、地理、史學、衛生、生物……所以隻適合做課外延展。”


    蕭伯納和羅蘭同時點頭,


    他們也讚同。


    費弗爾卻不這麽認為,說道:“陸教授,您太保守了。”


    陸時不解,


    “怎麽?”


    費弗爾沉聲道:“布魯諾捍衛和發展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並把它傳遍歐洲,而他的結果呢?”


    布魯諾、太史公等都是初、高中作文的常客,


    語文老師們常開玩笑,說每次考試,都會有幾千個布魯諾被燒死,上萬個太史公受宮刑之辱。


    陸時聽費弗爾舉例,產生了一種夢迴學生時代的感覺,


    他甚至想問今夕是何年。


    看陸時發呆,費弗爾有些驚訝,


    “陸教授不知道此事?”


    隨後,他又釋然道:“也是,布魯諾是意大利人,陸教授可能沒聽過。”


    因為崇拜陸時,他已經開始自覺幫陸時找借口推脫了。


    陸時說道:“不不不,我隻是有些走神。我當然知道布魯諾是被教會以火刑處決的。當然,哥白尼也不好過,日心說在他將死之時才得以公諸於世。”


    費弗爾點了點頭,


    “我舉這兩位的例子是想說,新學派、新觀點誕生之初,是需要文章作為指導的。”


    他已經將《槍炮、病菌與鋼鐵》的地位看得和日心說一樣重了。


    陸時注意到了對方的用詞,


    “新學派?”


    一旁的蕭伯納無奈道:“你都是‘現代史學的奠基人’了,說你是新學派創始人肯定沒有問題啊。”


    羅蘭和費弗爾附和著點頭稱是。


    陸時:“……”


    沒想到會這樣。


    羅蘭說:“剛才我還覺得陸教授老成持重,現在聽了費弗爾先生的觀點,反而有了新想法。學派的誕生需要創始人,現在已經有了。”


    他對陸時微微頷首示意,


    接著,他又說道:“現在需要的是傳播。而傳播,就需要吸納信徒。將《槍炮、病菌與鋼鐵》作為教材,無疑是最快捷、最高效的方法,非常值得一試。”


    費弗爾接過了話茬:“陸教授,我當下正在寫關於菲利普二世的論文,準備學習你研究曆史的方法。”


    兩人都表現得十分迫切。


    陸時看向一旁悠閑喝著咖啡的蕭伯納。


    蕭伯納輕笑道:“別看我。我們本身就是來交流的,你願意分享自己的學術觀點,甚至成立學派,我又怎麽會阻攔?”


    陸時無奈,轉向羅蘭,


    “羅蘭先生是想……”


    羅蘭迴答道:“在學校嚐試將《槍炮、病菌與鋼鐵》作為教材。”


    陸時低頭沉吟。


    結果,他還沒說話,羅蘭就搶先開口了:“我替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的學生們謝謝您。從今天起,曆史研究的陸氏學派就誕生了!”


    陸時吐血,


    “啊?我還沒答應你……等等!”


    他露出震驚的表情,看看蕭伯納,


    蕭伯納也是一臉懵逼,


    “你剛才說什麽?巴黎高等師範學校?羅蘭先生,你不是替法蘭西學院來接火車的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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