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降至冰點。


    驀地,道爾笑了,


    “如此看來,你們兩個還是文學批評家。陸先生,可曾想過給報紙雜誌投稿?”


    陰陽怪氣,衝著陸時而來。


    陸時正愁沒地方掙錢,雖然知道對方可能挖坑,但手底下有真功夫,巋然不懼道:“我的文筆還行。”


    夏目漱石聽到這話,張張嘴,終究是忍住了,沒吭聲。


    史密斯麵色變得嚴肅起來,略帶警告地對道爾說:“怎麽,你想讓陸先生給《海濱雜誌》投稿?有你這個成名作家引薦,肯定是沒問題的,隻不過……”


    老教授的拳拳愛護之心溢於言表,


    他擔心陸時水平不夠,怕這個年輕人一輩子就這麽毀了,


    當然,也怕道爾的名聲受影響。


    道爾擺擺手,


    “我覺得應該找查爾斯。”


    史密斯恍然大悟,


    查爾斯·普雷斯維奇·斯科特是《曼徹斯特衛報》的編輯,而《曼徹斯特衛報》有書評版麵,正好適合擅長文學批評的人發揮。


    可惜史密斯是謙謙君子、真正的英國紳士,擅某事而不擅謀身,沒考慮到陸時的風險。


    要知道,福爾摩斯十分火爆,在1893年12月出版的《最後一案》中,道爾讓福爾摩斯和他的死敵莫裏亞蒂教授一起葬身萊辛巴赫瀑布,之後竟有不少人佩戴黑袖箍紀念這位神探,甚至還有人大罵道爾是畜生。


    這樣的小說人物,也是陸時能評價的?


    道爾在這兒冒壞水呢。


    陸時沉吟道:“我想自己寫寫看。”


    其餘三人三臉懵逼。


    史密斯最先反應過來,問道:“寫什麽?小說嗎?”


    陸時點頭,


    “偵探小說。”


    道爾的眼睛不由得眯了眯,說道:“現在的年輕人當真有些膽量。這樣好了,我還是把你介紹給查爾斯,讓你的書過過他的眼。時間定在明天如何?”


    夏目漱石愕然,


    “明天?”


    道爾看都沒看他,而是繼續麵朝陸時,


    “陸先生不會還沒動筆吧?”


    陸時迴答:“當然已經有存稿了,感謝道爾醫生的引薦。”


    道爾的目光更冷了幾分,隨後對史密斯點點頭。


    他們起身離席,


    道爾是轉身就走,史密斯則朝兩個東洋的青年展顏一笑,這才拄著手杖去追自己的朋友。


    目送他們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夏目漱石長舒一口氣,看向陸時,問道:“你……你真的已經寫好了存稿嗎?這可是英文寫作,光是校稿就需要不少時間的吧?”


    陸時搖頭,迴答:“我當然沒寫。”


    夏目漱石目瞪口呆,


    “啊?!沒寫!?”


    陸時擺擺手,安慰道:“你叫那麽大聲幹嘛?放心好了,迴去隨便寫寫,弄個兩三萬字出來還是沒什麽問題的。”


    一天就能寫出兩三萬字,當自己是印刷機?


    夏目漱石努力著不翻白眼,選擇岔開了話題:“我怎麽覺得你和道爾醫生有些……似乎……可能……或許……大概……你們是不是不太對付?”


    陸時聽得有些想笑,心說這老哥真是後知後覺,


    他點點頭,說:“你不用遲疑,我和他就是不太對付,否則他也不會把我介紹給《曼徹斯特衛報》的編輯。”


    夏目漱石疑惑臉,不清楚這之間有什麽聯係。


    陸時解釋道:“我昨天帶了一份《曼徹斯特衛報》迴來,你看過嗎?頭版頭條是什麽?”


    夏目漱石有閱讀癖,看見文字即使沒興趣也會大致掃上一眼,


    他一邊迴憶一邊說道:“好像是講一個叫丘吉爾的政客,批評政府在英布戰爭中的政策,堅決反對擴軍計劃。有什麽問題嗎?”


    陸時笑了,


    “既然來到倫敦,你或多或少應該了解一些政治。丘吉爾雖然是保守黨,但他的這些觀點與保守黨格格不入,這也是他能登上《曼徹斯特衛報》頭版頭條的原因。”


    夏目漱石感覺自己的腦子轉不過來了,雙眼中滿是茫然。


    陸時歎氣道:“還不明白嗎?《曼徹斯特衛報》的政治傾向偏自由黨,而道爾……哼哼……”


    後麵的話不言自明。


    夏目漱石沉吟,


    “你的意思我明白了。因為道爾醫生的傾向偏保守,所以八成跟《曼徹斯特衛報》的關係不好,但他名氣太大,《曼徹斯特衛報》的編輯無法直接拒絕,所以還是會見一見你,最後不給你過稿,權當交差。”


    說著,他忍不住露出厭惡的神情,又有些奇怪地問道:“你如何會知道道爾醫生的政治傾向?”


    這可就有點兒不好解釋了。


    由於英國在南非的布爾戰爭遭到了全世界的譴責,道爾為此寫了一本名為《在南非的戰爭:起源與行為》的小冊子,為英國辯護,


    此書被翻譯成多種文字發行,有很大影響。


    這件事當然能體現道爾的保守傾向,但在1900年還沒有發生,陸時無法明說。


    他岔開話題:“表麵上,道爾提攜後輩,後輩還是個來自東洋的留學生,但實際什麽都沒幹。這或許就是紳士的拒絕吧。”


    夏目漱石冷笑,


    “不,也不是什麽都沒幹,他至少惡心了一下《曼徹斯特衛報》。”


    陸時愣了好一陣,忽然哈哈大笑,


    他猛拍對方的肩膀,


    “沒想到你也偶有幽默。”


    夏目漱石說:“你剛才怎麽說的來著……啊,對了,‘紳士的拒絕’,紳士?我看就是放屁!”


    最後一句用的是日語,


    語氣惡狠狠的,像是要把胸中積壓的所有怨氣吐出來。


    他的個頭十分矮小,走在倫敦的大街上,周圍全是身材高大挺拔的白人,難免會自慚形穢,滿懷自卑,再加上口袋裏沒錢,日子過得拮據,這種情緒愈加積累。


    而且,越是自卑越容易被歧視,


    也難怪他會在《文學論》的序言中說:“住在倫敦的二年是尤為不愉快的二年。餘在英國紳士之間,如同一條與狼群為伍的鬈毛獅子狗,日子過得甚淒慘。”


    陸時說道:“我看你老師人很不錯,是真正的紳士。”


    夏目漱石迴過神,說:“可惜史密斯先生這樣的人在倫敦是少數,絕大多數是表麵紳士,實則衣冠禽獸。”


    他搖搖頭甩脫負麵情緒,問道:“所以,你還要迴去寫出那兩三萬字嗎?”


    陸時說:“寫!怎麽不寫?!”


    夏目漱石愕然道:“明知道不可能過稿你還要寫?而且我看了,《曼徹斯特衛報》應該是沒有小說刊載版麵的,人家編輯可以名正言順地拒絕你啊。”


    陸時嗬嗬一笑,


    “機會就擺在眼前,哪有不嚐試的道理?”


    看著他胸有成竹的模樣,夏目漱石忽然覺得,道爾這次的“紳士行為”可能要給他自己惹出大麻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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