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並不齊全,被套在一件精心準備的壽衣裏麵,卻還是能看出缺了幾塊腿骨,頭骨和露出的碎骨部分都有被腐蝕的痕跡。


    這屍骨的身上已經沒有任何可以被識別的標誌了,沒有人憑借這幾根骨頭認出它是誰的骸骨。


    可那群人卻偏要說這是穆鋒的骸骨。


    皇帝知道他們在騙他,穆鋒陷在關外生死不明,他們想逼他承認穆鋒死了,這樣他們就可以怪責是他害死了穆鋒。


    他知道自己現在應該站起來走迴禦座之上,下詔殺了裴翊。


    可是他站不直身子,他看著棺中的骸骨,努力想要咽下喉嚨中的鐵鏽。


    隻一眼,隻一眼,他就認出了這裏麵的人是誰。


    當年銀槍俊俏風流滿京城的穆家少爺,現在竟化為幾根拚都拚不全的骨頭!


    當年穆鋒立誓要聞名於天下的時候,可曾想過今日會這般狼狽?


    皇帝扶著棺木,低聲笑了起來。四周的宮人聽到他的笑聲,驚恐地看向他,麵上的表情都透露出一股‘陛下,難道真的就不再演一演了嗎’的急迫。


    看起來他們心裏比皇帝還焦急,擔心皇帝再笑下去之前罷朝三日的大戲就白演了。


    皇帝卻再也顧不得其他,他原本隻是低聲笑著,後來實在忍不住變成大笑,笑得聲嘶力竭,笑得肺部撕裂。


    笑得全部宮人的驚恐都漸漸變成了擔憂,到此時眾人才聽到這笑聲裏,藏著多少悲痛欲絕,有宮人已經忍不住暗暗用袖子拭淚。


    大太監梁芳上前勸慰皇帝:“還請陛下保重身體,若是元帥在天有靈,見到您這番模樣,也定於心不忍。”


    “於心不忍?”皇帝重複了一遍,怔怔看向梁芳,心道是‘於心不忍’還是‘痛快不已’,你真的知道嗎?


    他眼角瞥到棺木中還放一套衣服,血跡斑斑,想來是當年穆鋒就義穿的血衣。


    皇帝推開梁芳,踉蹌著走過去,拿起那件血衣才發覺這衣服已經腐朽不已,像是被塞在什麽不見天日的角落重新翻出來的。


    隻怕他隻稍稍一用力,這件血衣便會化為碎屑。


    皇帝的喉嚨再次腫脹起來,他不願透過這件血衣去想穆鋒的屍體在北蠻手中會遭遇什麽樣的處境。


    他知道不會有什麽好事發生,但他寧願不去想,像是不去想就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他隻想找尋些許蛛絲馬跡,來證明這副骸骨根本不是穆鋒的。他隻知道穆鋒在關外生死不明,他還記得當年裴翊也是報的生死不明,裴家老小子在家裏哭得涕泗橫流,連靈堂都準備好了,裴翊卻從全須全尾地從關外迴來了。


    為什麽穆鋒沒有這個機會?為什麽活著迴來的不是穆鋒?


    皇帝痛苦地想著,耳邊卻炸起一道驚雷:“或許是因為陛下從來沒有想過讓穆鋒活著迴來。”


    皇帝怔然抬頭望去,卻見年輕的穆夫人渾身縞素地走上殿來,含淚質問他。


    隻一眨眼穆夫人便消失在皇帝眼中,皇帝迴過神來,嚇得往後退了一步,才想起那是八年前的場景。當時整個大鄭都懷疑是皇帝刻意命王英拖延援兵,才害死了穆鋒。


    穆夫人與穆鋒夫妻伉儷情深,亦拚了一條命不要,滿身縞素上朝來要為穆鋒討一個公道。


    他滿眼怒火地與禦階之下的女人對峙,眼睛被她身上的素白紮得生疼。


    若非穆鋒現下生死不明,他現在就能斬了台階下的這個女人!


    她質問皇帝:“陛下到現在都不準穆家發喪,究竟是不敢承認穆鋒已經戰死,還是不敢背上害死忠臣的罪名!”


    她怎麽敢?!帶著皇帝根本就不承認的穆鋒的牌位,在朝堂之上對皇帝咄咄相逼,逼得他當庭下詔斬了王英。王英害死穆鋒,當然要死。但是他該死在替皇帝接掌塞北軍後,死在皇帝任命的人去接手塞北軍後。


    這個女人卻聯合起那些大臣,逼得皇帝放棄了在穆鋒死後對塞北的掌控。


    不過也算那個女人聰明,他用穆晏逼退她後,她便退守在穆家佛堂之中,不問世事,連兒子都不怎麽管。


    皇帝低頭,輕聲對著棺中的屍骸說道:“她若不是你的遺孀,朕早就斬了她。”


    他展開那件血衣,才發現自己的手不知為什麽抖得十分厲害,他在上麵隻看到無數血跡和破口。他不願去想,他什麽都不願去想,但所有的事情就是會透過這些痕跡,重新被投射在他的腦海中。


    穆鋒肩上中了一箭,這難不倒他,他定是直接拔出了箭扔了出去,所以血衣的肩頭處有破口,還染了大片的血痕。他腹部被人砍了好幾刀,上麵全部的刀痕都昭示此事。還有手臂上,背上,胸口……


    他不敢再看,他想要讓人將這件血衣從他手中拿走,但事實上他隻能一動不動地盯著手中的血衣。盯了半晌,皇帝忽然從上麵看到了些什麽。


    “將燈點亮!”皇帝高聲喊道,宮人忙應聲而動,霎時間整個大殿亮如白日。


    皇帝把手上的血衣拿近,才看清下擺處有人用血寫了個什麽字,因為整件衣服都被血染過,血字融在血跡中,也因為年久日深,衣服朽得厲害,所以才令人看不真切。


    皇帝湊近血衣,仔細辨認著,許久終於看出上麵寫了個‘戰’字。


    戰。


    皇帝放下手中血衣,看向棺中的穆鋒,喃喃問道:“戰?你至死不忘為朕一戰,朕怎能負你?”


    雞鳴時分,皇帝端坐在禦案之後,寫下了今日的第一封詔書。


    【有夏一氏,性本兇殘,自朕即位以來,屢犯我鄭國邊境,屠我百姓,占我舊土,兇醜貪愚,其罪當誅,命將軍裴翊率軍誅滅虎牢關及燕州城內夏氏蠻族,收複我大鄭故土。


    待將軍凱旋,餘必以列侯之禮待之。】


    他將詔書封在密函中,命人以八百裏加急快件送往塞北,他要戰!


    塞北軍中,已是雞鳴時分,陸卓睜開眼睛偏頭看向書案後麵一夜未睡的裴翊。


    自陸卓向裴翊說明自己現下身體上的問題後,他便能感覺到裴翊陷入一種空前的急躁中。


    表麵上裴翊雖然還是那副冷情冷性的鐵血將軍做派,但是這些時日陸卓眼見著裴翊根本就沒好好睡過覺,一迴到軍營後便馬不停蹄地開始處理各種事情。


    從北蠻撤迴的暗探要怎麽安排,邊防各處如何增加防守,渭州城守軍過冬糧草不足是否要調其他地方的暫時補上,到營地年紀太大不能再繼續作戰的戰馬究竟要如何處理,都歸他管。


    不看陸卓都不知道當個將軍這麽複雜,他從前還以為將軍隻需要會打仗就可以了。


    見裴翊終於寫完最後一封信函,卻還不上床休息,反而起身走向帳門處,靜靜地站在那裏向遠處眺望。


    夥頭兵的住處傳來第一聲雞鳴,陸卓看著裴翊孤獨的背影,翻身起床走到裴翊身邊,陪他一起眺望霧氣沉沉的遠山。


    裴翊聽到動靜迴頭望來,見陸卓站到自己身邊,開口問道:“你沒休息嗎?”


    “你不也沒休息嗎?”陸卓輕聲說道,“有煩心事?”


    裴翊聞言扯起嘴角笑了笑,繼續抬頭望向遠方,淡淡反問道:“煩心事還少嗎?”


    他的眼下青黑,臉上難得帶了點疲憊,叫陸卓看得心疼不已。陸卓伸手搭上裴翊的腰部,將他摟入自己懷中。裴翊看也沒看陸卓,便直接順著他的力道,靠到他的肩膀上。


    兩人一起靜靜望著遠山,許久裴翊才說道:“陸卓,我一直相信自己是在做正確的事,但是有時候我又會害怕,如果我做錯了該怎麽辦?”


    聞言陸卓心疼地摸了摸裴翊的頭發,偏頭在裴翊的鬢邊吻了吻,柔聲說道:“無論發生什麽事,我都會陪著你。”


    作者有話要說:


    不是自己的電腦就是不方便,隻能限時碼字了,希望我的電腦能趕緊修好。


    第80章


    陸卓行走在塞北軍營中, 與一行色匆匆的傳信兵擦肩而過,陸卓認得這傳信兵。


    這人今晨匆匆騎馬而來,帶來皇帝的詔書。因涉及政事, 陸卓自覺避了開去, 不過不用看他也猜到那詔書中究竟寫了什麽。


    此時這傳信兵從裴翊營帳的方向而來,兩人擦身而過之時,陸卓眼角瞥到那傳信兵手上拿了一封印蠟封的書信, 上麵印的是裴翊的印章。


    陸卓停下腳步,迴頭看著那傳信兵走到營門口匆匆上馬而去,呆滯了許久。


    想到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 陸卓歎了口氣,迴身去了裴翊的營帳,卻不見裴翊。帳前守衛的兩個士兵對他說裴翊找伍柳去了, 請他在帳中稍候片刻。


    陸卓點了點頭, 心知裴翊十有八九是去看尚在昏迷中的暗探徐祥。從北蠻迴來後徐祥雖撿迴了一條命,卻仍舊昏迷不醒, 一直由裴翊的親兵伍柳照顧著。


    現在由北蠻撤迴的其餘暗探已經都安排妥當, 隻剩下一個徐祥裴翊始終放心不下。


    陸卓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想岔了, 裴翊放心不下的又何止是徐祥,恐怕整個塞北他都放心不下。


    他拱手向兩人道了聲多謝, 便要往伍柳營帳的方向而去。其中一個士兵見陸卓一身輕便裝扮,身上披了件粗布鬥篷, 一副要遠行的模樣,便隨口問道。


    “陸校尉這是要出遠門嗎?”


    陸卓腳步頓了頓, 迴身點頭道:“是啊, 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那陸校尉可要一路保重。”


    “多謝兄弟。”


    陸卓再次拱手向他道了多謝, 才提步離去。走去老遠才聽見另外一名士兵斥責跟他說話的那名士兵。


    “你跟他很熟嗎?還一路保重!要我說他咱們將軍越遠越好!”


    “我跟他不熟,但將軍喜歡他,我這叫那什麽……嘿嘿嘿愛屋及烏。”


    “你這叫放屁!”


    “你才放屁!放他娘的狗臭屁!”


    聽兩人嘴裏罵得越加不好聽,陸卓搖著腦袋,心事重重地走到伍柳帳前,恰遇裴翊撩開帳簾走了出來。


    兩人視線對上,身子同時頓了頓。


    裴翊的視線移到他身上,見到他的裝扮,開口問道:“你已經準備好了?”


    陸卓點頭:“馬已經拴在營門口了。”


    聞言裴翊點了點頭,放下帳簾走到陸卓身邊,與他並肩往營門口走去,陸卓向他問起徐祥的情況。


    裴翊歎息:“還是不好,隻怕這營中不是休養的地方,我讓伍柳將他帶去我在渭州城的一處別院,那裏會有人好生照料他的。”


    說完見陸卓偏頭打趣地看著自己,裴翊頓了頓,無奈問道:“這麽看我幹什麽?”


    “沒什麽,隻是沒想到裴將軍在渭州城還有別院。”陸卓拖長聲音說道,“看你平日半步也不離軍營的樣子,你拿那別院來做什麽?”


    “拿來金屋藏嬌行了吧。”裴翊瞪向陸卓。


    見他發怒,陸卓立即抬手湊近安撫著他的胳膊,向他表示自己隻是在開玩笑。裴翊‘呸’了他一聲,但沒再多說什麽。


    陸卓笑了笑,待裴翊怒火平息後,也沒拉遠兩人的距離。


    兩人就這樣肩膀摩擦著肩膀繼續前行,在路上陸卓問起裴翊皇帝的詔書,裴翊向他確認。


    “陛下果然還是想要北伐,隻是我沒想到……”


    見裴翊沒繼續說下去,陸卓追問道:“沒想到什麽?”


    裴翊皺著眉頭,偏頭看了陸卓一眼,臉上露出些許愁思。他沒想到的是讓皇帝下定北伐決心的不是那份‘不明真假’的地形圖。


    與皇帝詔書同來的,還有他在京城的暗探送來的密信,上麵自然沒寫太極殿內發生的種種,但是卻寫了皇帝命人將穆元帥棺木送到太極殿,便發出了這封詔書,詔書離京後才召見了護送地形圖的將士。


    裴翊沒想到穆元帥的屍骨會對皇帝有這麽大的影響。


    “你心裏有疑惑。”陸卓看向裴翊。


    裴翊低頭看著地上的野草,像是在陸卓說話又像是在喃喃自語:“若是他真的對元帥有半分情誼在,當年為何會那樣做?”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將軍緋聞遍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風扶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風扶月並收藏將軍緋聞遍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