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泄進裴翊的房間,籠罩著床上安睡的裴翊本人。‘吱呀’一聲,風吹動了門窗,床上的裴翊擰了擰眉頭,卻未被驚醒。


    一個人影潛入裴翊的房間,站在床前看了他許久,見他眉頭緊鎖,想來是在做噩夢,沉默地看了許久,伸手在裴翊的黑甜穴拂了一下。


    夢中被敵軍困住的裴將軍隻覺突然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意識,再醒來時已經是拂曉時分。


    裴翊坐起身來望著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疑惑地揉了揉脖子。


    難得一夜無夢。


    裴翊歪著頭看著地上映出的陽光的斑點笑了笑,起身穿好衣服推開房門。


    家仆已經在院中灑掃,見他出門紛紛向他行禮,裴翊一一點頭應過。薑二和宋三跟他住在同個院子,早已經起身練過兩套拳,正在幫院中的老媽媽澆花。


    見裴翊已經穿戴整齊準備出門,薑二拿著水瓢站在花木旁,向他笑言:“今晨聽到喜鵲在枝頭叫,看來將軍要帶個好消息迴來。”


    沈嚴七日前已經進京,今日正是大理寺定的開審裴翊和顧家二郎案子的時間,宋三在花枝中探出頭來,握著水瓢氣勢雄渾地怒瞪著雙眼,向裴翊道:“將軍去!去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今日要與裴翊當庭對峙的沈嚴,與薑宋二人也是多年的交情,裴翊怕兩位兄弟見了沈嚴,情緒激動之下說出什麽不該說的話,是以不同意兩人前去觀審,所以兩人今日隻能在家中為裴翊打氣。


    昨夜睡了個好覺,裴翊今日心情也不錯,彎了彎嘴角向兩人說道:“聽說今夜有社火,等我凱旋而歸,帶二位哥哥去耍耍。”


    說著背手出門而去,宋三看著他的背影忙湊到薑二身邊,用手肘拐了拐薑二說道:“你瞧他今日居然笑了,怕不是給沈嚴氣糊塗了?”


    薑二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繼續低頭澆花。


    大理寺前早已經圍了幾層來瞧熱鬧的人,趕著馬車而來的陸卓,行到大理寺前麵的巷口就再也擠不進去。


    陸卓坐在車轅上,伸著脖子看了看被圍得水泄不通的大理寺,無奈地撓了撓臉,側身向車廂中的人說道:“夫人,看來這一段路我們隻能下車走了。”


    馬車中的人應了一聲,隻見一位端正秀麗的夫人撩開車簾。


    見到大理寺外這番‘盛況’,那位夫人吃了一驚,忙向陸卓說道:“事情竟鬧得這樣大,陸校尉你說這可怎麽收場啊?”


    不錯,來人正是那位要指證裴翊的沈嚴,沈參將的妻子閆秀月。


    她與兒子昨夜才到了京城外,因城門已閉就沒法進城,是以還未與沈嚴見上麵,不過昨夜陸卓已經潛入過沈嚴所住之處,在他的房間留下了一封信和閆秀月的珠花,向他告知他的家眷已經被救迴,公堂之上他不必再受顧家擺布。


    陸卓昨夜一直隱在房頂上,見沈嚴看了珠花和信才離去。


    因那地是顧家安排的地方,正是京中達官貴族聚集之處,相府也在附近,陸卓還偷偷去看了看裴翊,見小裴將軍被噩夢所擾,特意用點穴助他安眠,而後又沉默地看了他半晌,才獨自離去。


    公堂之上案子已經開審,因本朝審案不禁百姓圍觀,是以連公堂外都擠滿了人。


    陸卓施展挪移和點穴之法,帶著閆秀月擠了進去,前麵的人隻覺或手臂或腰間一麻,下意識避讓了一下,就隻見眼前一花,陸卓和閆秀月已經到最前麵去了。


    閆秀月還當是其他人把他們讓到了最前麵,撫著胸口暗道:京城百姓真是有禮,不愧是天子之都。


    那邊她時隔多日,終於在公堂之上又看到自己的丈夫,忙仔細打量了他一番,見他並無大恙也放心了些。又見他手中拿著自己的珠花,知道果然自己與家人已經被救迴的消息,如楊樓主所言已經傳遞給他,閆秀月終於鬆了口氣。


    若沈嚴真的為她和兒子做出什麽對不起塞北、對不起裴將軍的事,她哪還能有臉活著?


    而她旁邊的陸卓自擠到前麵後,視線便被一人奪去,公堂上的裴翊似乎有所察覺,轉頭向他的方向望來,視線恰好與陸卓對上。


    見陸卓在此,裴翊怔了怔。


    陸卓迎著他的視線向他微微一笑,裴翊心中一動,眼中泛起一絲疑惑。


    兩人的對視被不少人收入眼底,陸卓在京城也不算無名之輩,自然有人認出了他,拉著身邊的人小聲說了他的身份。


    一傳十,十傳百,一時之間眾人看著他們兩人的眼神都詭異起來。


    那邊公堂之上,跪在明鏡高懸四個大字的沈嚴卻不知這番公堂內外的暗潮湧動,他握著手中珠花,聽堂上的大理寺卿問他顧家狀紙之上說的,他指認裴翊的那些事是真是假?


    是真是假?當然是假的。


    裴翊剛入塞北軍時便是跟著他,這些年裴翊也一直尊他為大哥,這位小兄弟的為人沈嚴如何會不清楚?


    裴翊在塞北時,日日隻知道練兵打仗,莫說狀紙之上說的那些罪大惡極的事,就是一件普通的壞事他也沒心思沒工夫去做。


    沈嚴握緊手中珠花,想起昨夜收到的那封信。


    他的妻子已經平安……


    珠花將他的手刺破,磨出點點鮮血,沈嚴在公堂上向著大理寺卿重重磕了個頭,咬牙說道:“大人,狀紙上所言句句是真,這位裴翊裴將軍確實是個嫉賢妒能、罪惡昭著的小人,為一己私欲害死了顧家兄弟,還請大人定要為顧參將做主!”


    如意樓後院之中,手下人來向楊純稟報大理寺已經開審,楊純點了點頭便讓他們退下。


    他放下茶杯抬頭望著院中的芙蓉花樹,突然想起昨夜他問陸卓,若明日公堂之上,那沈嚴還是咬死裴翊,裴翊最後也沒能洗清冤屈,他要怎麽辦。


    陸卓飲著酒,望著遠方展眉笑道:“我倒是有些希望朝廷判他有罪。”


    楊純表示疑惑,陸卓也不解釋,轉過頭來饒有興致地問他:“你說我帶他江湖上轉轉怎麽樣?”


    公堂之上,閆秀月聽到沈嚴的話忍不住驚唿了一聲,大理寺卿立即一拍驚堂木唿和肅靜。


    閆秀月充耳不聞,滿臉難以置信地望著丈夫的背影,臉色蒼白得差點栽倒過去。倒是陸卓像是早就知曉沈嚴會這樣說一般,鄙夷地掃了沈嚴一眼,而後用暗含擔憂的眼神望向裴翊。


    那邊的裴翊聽到沈嚴的話,無奈地閉上雙眸,歎息了一聲。


    歎息聲落在沈嚴和陸卓耳裏,兩人同時忍不住思索——不知他在歎息的是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陸大俠:娶個通緝犯當老婆多刺激啊!


    第24章


    沈嚴在公堂上說顧家二郎家中有當父親的尚書依靠,有當姐姐的貴妃寵愛,一進塞北便任參將,塞北人人都知他日後前途必定不可限量,當然有那等諂媚的會跟在他身邊巴結討好,但更多的是暗暗滋生的嫉妒。


    他說裴翊當時還隻是塞北的一名副將,他與顧家二郎年齡相仿,自顧二郎進入塞北軍後,裴翊便將其認定為心頭大患,處處為難於他,此事塞北軍中人人皆知,大理寺若是不信,派人去一查便知。


    裴翊聽著他的話,冷凝著臉不悅地唿出一口濁氣,似乎已經不耐煩起來。


    聽見他的動靜,沈嚴頓了頓,大理寺為難地看了裴翊一眼,說道:“將軍,公堂之上還請不要隨意出聲。”


    “明白了。”裴翊抿緊嘴唇說道。


    陸卓看他似乎暗中翻了個白眼,忍不住彎起唇角笑了起來。


    那邊沈嚴還在絮叨著裴翊對顧二郎的嫉妒、憎惡之類的話,連陸卓身旁的閆秀月聽著他的話,都忍不住輕輕搖了搖頭。


    陸卓心道沈嚴也就該慶幸今日宋三沒來,要是宋三在此處,聽到他說出這種話,哪裏還會管什麽規矩不規矩,早捏著拳頭大罵著‘你他娘的在放什麽狗屁’衝了上去,不把沈嚴打得滿地找牙絕不會停手。


    這下陸卓倒是有些明白,為什麽今日這樣重要的場合,薑宋兩位願與裴翊迴京城共患難的兄弟反而沒有出現。


    薑宋二人與沈嚴亦是生死之交,若讓他們見到他們敬重的沈大哥變成今日這番模樣,不知該有多傷心。


    陸卓將視線投向沈嚴,上下打量了一番,忍不住心生感慨,試問誰又能從這重情重義的麵孔下看出一顆貪婪腐爛的心?


    當年陸卓在塞北時,雖對裴翊這位沈大哥時常看向自己的懷疑目光十分不適,卻也從沒想過這位沈大哥有一天會對裴翊不利。


    沈嚴還在悉數塞北軍中裴翊對顧家二郎的迫害,突然聽到公堂外一聲輕斥:“夠了!”


    那聲音溫婉輕柔,卻又帶著難以言喻的傷痛。


    沈嚴渾身一震,僵直著脖子,不敢迴頭去望那聲音的來處。


    大理寺卿聽到又有人擾亂公堂,臉色沉了下來,又是一拍驚堂木,怒道:“何人說話?”


    公堂內外霎時安靜下來,閆秀月擺手婉拒了陸卓的阻攔,抬步踏進公堂,跪到沈嚴身旁向大理寺卿叩拜道:“叩見大人,民婦名喚閆秀月,乃是堂上這位沈參將的妻子。”


    見閆秀月走到公堂上來,裴翊亦吃了一驚,兩步行到閆秀月身邊蹲下,想要勸她離去。


    “嫂子……”


    閆秀月抬手止住了裴翊的話頭,臉色蒼白地向他搖了搖頭,沉聲說道:“裴兄弟,你就讓我說吧,有些話我今日不說出來,我這一生都不會痛快的。”


    裴翊望著她難看的麵色,欲言又止一番,最終垂頭立到一旁。


    堂上大理寺卿不悅道:“婦人閆氏,你可知擾亂公堂是什麽罪過?本官多番出聲製止,你卻屢教不改,實難姑息。”


    說完就要灑簽、打人,裴翊殺氣騰騰地瞪了他一眼,把他伸向竹筒的手嚇了迴去。


    大理寺卿咳嗽了一聲,說道:“但念堂上之人是你的至親夫君,你因牽掛憂心而發出聲響也是在所難免,速速離去吧。”


    閆秀月再次躬身叩拜,一雙淚目堅定地望著大理寺卿,搖頭道:“大人,民婦亦有冤要伸,不能離去。”


    大理寺卿不耐煩道:“若是有冤去找京兆尹便是,這裏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閆秀月道:“民婦不用去找京兆尹,因為民婦今日要告之人就在堂上,要告之事亦與本案息息相關。”


    “民婦今日要告自己的丈夫沈嚴,既然他指認裴翊兄弟因妒生恨害死了顧家二郎,民婦亦要指認他因妒生恨誣陷同袍,暗害兄弟,不忠不義不堪為人!”


    圍觀百姓哪能想到今日還能看上這麽一出妻告夫的大戲,當即嘰嘰喳喳地往公堂那擠了又擠,被陸卓都擠了一個踉蹌,差點被推進了公堂裏麵,換了個最佳觀賞席。


    沈嚴難以置信:“秀月,你在說什麽胡話!”


    “胡話?”閆秀月苦笑著搖頭,“我是糊塗,自禎寧十三年起我便糊塗了。原本是好好的兄弟,戰場上你為他擋過刀,他亦以性命相托尊你為大哥,你帶他來家中吃飯,我也當自己多了個小弟弟,可是不知為何隻是升了一個參將便什麽也變了。”


    “你說他年紀太小不能服眾,將軍這樣將他升為參將是在害他,可升參將是因為他抗敵有功,那一戰他領兵將來襲的北蠻賊人追出十來裏地,斬殺了兩百餘名北蠻賊子,是禎寧十三年的第一場大勝,眾兄弟對他都十分欽佩,凡是在我麵前提起他都沒有不誇的,唯有你跟我說他不能服眾。”


    “他本就年輕,驟然升任參將,我視他為兄弟,怕他被權力迷了心竅,擔心有何不對?”


    沈嚴咬緊牙關,擠出這句話。


    他亦能想起禎寧十三年裴翊升任參將時的事。


    禎寧十三年,裴翊入塞北不過三年,先是任了先鋒跟著沈嚴一起在穆元帥帳下行走,穆元帥死後他亦是沈嚴的下屬,但不過短短兩年他便升了參將,那時他才不過十八歲。


    兩年?沈嚴在塞北苦熬了八年,熬到三十歲才升了參將,裴翊在塞北不過短短兩年卻坐到了和沈嚴一樣的位置,要沈嚴如何服?


    “有何不對?我早就不知道了,從那時起我便糊塗了。”閆秀月淚眼婆娑地看著自己的丈夫,“禎寧十五年聖上下令再攻虎牢關,白老將軍陣前被那蠻子紮顏重傷,十萬大軍群龍無首,是他一馬當先,提著銀槍帶兵攻向紮顏,為大軍爭得了迴旋的時間。戰後他傷重難治,若不是塞北客大俠托人送來靈藥,恐怕早已見了閻王——他因這一戰升任副將,你卻說他貪功冒進,為求戰功置白老將軍的生死於不顧,差點害老將軍命殞戰場……”


    “別說了!別說了!他若不是貪功冒進又如何會重傷?那塞北客本就是他的姘頭,送來靈藥又有何稀奇?他隻怕早就知道會如此才有恃無恐!”


    禎寧十五年!裴翊入塞北五年,因虎牢關一戰升任塞北軍副將,那時沈嚴已經在塞北當了十三年差,第八年升了參將,第九年還是個參將,第十年、第十一年、第十二年……到如今裴翊做了將軍,他還是個參將……


    要沈嚴如何不恨?他為什麽要指認裴翊因嫉妒殺害了顧家二郎?因為他知道,他知道——嫉妒真的能殺人的,他早就已經被嫉妒殺死了無數迴,殺死了無數迴!


    聽著沈嚴的嘶吼,閆秀月唇角牽出一抹苦澀的笑,向他說道:“以前我總覺得你說的不對,卻又不知哪裏不對,我那時還以為是我太過蠢笨所以才想不明白,我還怕我的蠢笨連累你被人笑話,所以才不再願意多說話——現今我才明白,我確實太過蠢笨,蠢笨到識人不清,我一直以為我的丈夫是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今日才知原來夫妻十數載,不過陌路人!”


    她悲聲向裴翊喊道:“裴兄弟,今日累你染上官司,是我們沈家對不起你!”


    喊完這句話,她一頭撞向公堂的大柱,四下驚唿。


    幸而裴翊離她十分近,見她神態有異便立即向她而去,及時攔下了她。


    隻是閆秀月一想到自己這十餘年竟與一頭豺狼共眠,便覺惡心至極,心中存了一死以證清白之意,已經有些魔怔,死活要再往柱子上撞。


    陸卓早趁亂跑了進來,見閆秀月這幅情態,怕她氣急攻心得了癔症,忙出手在她頸後、腰間幾個大穴一拂,閆秀月當即便暈了過去。


    裴翊怒瞪陸卓:“你讓她這樣做?!”


    這可真是人在公堂外,鍋從天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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