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容市西北方,公墓。


    沉沒時代,墓園也被打上了一層灰蒙蒙的濾鏡,色彩降了好幾個度。


    春天快來了。


    從赤道飛迴的鳥兒停在萌生黯綠新芽的枝頭上。


    料峭春寒,微微透骨。


    飛鳥們像是在等待一場葬禮,倒也更符合墓地應有的氣質。


    分局的墓地前一陣子又添了幾塊新碑,是在清剿行動中犧牲的收容所人員。


    這裏是五年前新開的一塊地,原來的在南邊的舊墓園裏。


    不過沉沒降臨之後,這裏也微微變得有些不同了。


    肉質的泡狀物從地底生出,緩緩爬滿了每一座墓碑,看上去就像是肉色的爬山虎,多少有些惡心。


    太歲。


    被約束局稱作“仰望天淵的無主之物”。


    但事實上,這些最低級的使魔由真理基液的簡單凝聚物和逸散的靈質構成,是邊境中最為常見的存在。


    它們不是某位惡魔捏造出的崇信者,而是灰錫淵海在沸騰之中不斷析出的、類似“廢料”的東西。


    因為這個特性,它們能夠觸碰到靈魂層麵,以靈為食,無論是生物體的靈魂還是散落的靈質。


    而邊境的一層深度沉沒到灰海之後,這些邊境生物就開始若有似無地出現在了這個世界的每個角落。


    過去陰曹地府沒被秦尚遠打開時,亡靈們徘徊著無法去往輪迴,隻能在人間等待著分解逸散,有不少靈質最後都留在了這些墓碑上。


    而這些還殘留著靈質的墓碑,則成為了太歲的最愛。


    肉球生出的菌絲幾乎覆蓋了整張墓碑,其下有無數細微不可見的“舌頭”正在緩緩蠕動著舔舐,發出“咯咯”的詭異聲響。


    正在這隻太歲歡欣地吮吸墓碑的時候,一隻白皙修長的手伸了出來。


    “998。”女孩的聲音輕念道。


    她一把抓住太歲暴露的根莖,然後像是除雜草一樣蠻橫地將它連根拔起,當即扔出了墓園。


    失去養分的太歲掙紮了幾下,發出一聲倒吸氣似的詭異悲鳴,無數菌絲密密麻麻在早春的冷風中張開到極致。


    但這座城市早已經蕭索,沒有活物可以給它寄生,便真的和雜草無異一般地死去了。


    確認那隻太歲徹底死了,聖女默默收迴目光,拿出幹淨的帕子,埋頭擦拭起太歲在墓碑上留下的暗紅色粘液。


    碑上的照片在擦拭下露了出來。


    是一個俊朗堅硬的男人。


    西南分局收容所所長。


    江洋之墓。


    做完這一切,聖女又看向另一邊的墓碑。


    她拔去了那裏生長的太歲,用水桶清洗了帕子,認真擦拭起另一座墓碑。


    西南分局局長。


    林瀾之墓。


    擦完這兩座碑,聖女在墓前靜靜地站了片刻,肉色的菌絲就又緩緩從石縫之間擠了出來。


    身為生前評級極高的契約人,江洋和林瀾的墓碑是太歲最喜歡的,就像植物都喜歡生長在養分充足的土壤一樣。


    聖女這一周來把整座墓園的石碑都清理了一遍,最後隻有他們兩人的墓碑需要一直守著,不然很快就會爬滿太歲。


    聖女黯淡金色的雙瞳飄忽了一下,那雙半天使的眼睛裏,能看到墓碑上縈繞著大量的靈質。


    “999。”


    聖女低聲念著,伸手去清理很快複生的太歲。


    這也是這兩座墓碑上的第999株太歲。


    就像蟑螂老鼠一樣,這種低級生物反而是最不好處理的。


    要完全消滅幹淨,就隻能把這裏翻個底朝天。


    又擦拭了一遍,肉色的菌絲就又出現在了聖女眼裏。


    “1……”


    她喃喃著正要重複上一輪的清理,卻被身後的來人打斷了。


    “1000。”


    秦尚遠一聲低念,伸手徑直越過她眼前,將那兩株太歲連根拔了起來。


    蒼白的煉靈寂焰安靜地在手中點燃,肉團似的太歲立刻被吞噬燒為了一灘灰燼。


    秦尚遠攤開手,早春的寒風吹來,將太歲灰揚在半空隨風而去。


    “……”


    聖女蹲跪著,而秦尚遠站在她身後。


    她的目光悄然和他撞見,又立刻沉默地移開了。


    她跟秦尚遠其實沒什麽話好說。


    並不是不想。


    隻是一見到他,就會想起自己曾經殺了他的朋友。


    從格陵蘭迴來之後,聖女慢慢理解了秦尚遠曾經的傷心和痛苦。


    也慢慢理解了鍾靈曾經所說的“殺孽”。


    她是造了殺孽的人,本來應該死的。


    可因為自身存在的特殊性,秦尚遠並沒有讓她用死來償還曾經犯下的罪。


    而是讓她用自己的力量,在今後將功補過。


    她就這樣活了下來。


    但她這些天竟然會覺得……活著,比死還要難受。


    這一切都源於內心的愧疚。


    她可以盡自己所能戴罪立功,可以許下一個能讓自己萬劫不複的契約,也可以一直守在這裏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墓碑……


    無論做什麽,她都絕無半分怨言。


    但內心的愧疚感卻再也無法填補。


    因為,那些因她而死的人再也迴不來了。


    想到這裏,聖女暗金色的雙瞳微顫著,默默紅了眼眶。


    “天使也會哭麽?”


    秦尚遠低頭看著她,低低地問。


    聖女立刻意識到自己在他麵前失態,伸手擦了擦淚。


    “是半天使。”聖女眼簾低垂,聲音很小。


    “對付這些難纏的東西,光是拔出來可不行。”


    秦尚遠從包裏掏出一瓶透明的藥劑,也蹲下身來。


    他伸手拔去第1001次長出來的太歲,拿過聖女手中的帕子清理幹淨墓碑之後,又將藥劑分別倒在了太歲鑽出的縫隙裏。


    這些煩人的東西果然沒再長出來。


    扭頭看到了聖女好奇的目光,秦尚遠將空瓶子放到了聖女手裏。


    “煉金藥劑。”秦尚遠說,“我把它叫做‘敵敵畏’。”


    聖女聽著,懵懂地點點頭。


    她大概聽過這個名字,應該是某種除草劑。


    秦尚遠說完,便在台階上坐了下來。


    “江洋是個木頭。”秦尚遠迴頭看著黑白照片上的那個男人。


    “木頭?”聖女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他打架很厲害,但可能是因為契約的緣故,又或者天生就是個自閉症,”秦尚遠笑著說,“所以暗戀了旁邊那個女人十多年,一直沒說過,連飯都不敢約別人吃。”


    “要我說……”


    秦尚遠說著,從兜裏摸出了一包煙,默默叼上一支。


    啪嗒——


    打了個響指,指尖的火焰輕柔地點燃了煙絲,香煙在他嘴裏嘶嘶地燃了起來。


    “保密局的嘴都沒他嚴,要活在抗戰那時候,這濃眉大眼的就應該是咱們地下的好同誌。”


    “煙……”聖女愣了愣。


    她從沒見過秦尚遠抽煙的樣子,她還以為這個眉清目秀的男孩跟煙酒無緣。


    “你就別想了,小孩不能抽。”秦尚遠吐了一口煙圈。


    轉身給江洋和林瀾各點了一支。


    “要我說林瀾姐也是個能忍的,”秦尚遠自顧自地說,“兩個人談戀愛而已,不知道的以為特務接頭呢。”


    “熬噻,熬到三十多都沒個結果,她能一聲不吭等江洋等十年也真是……”


    “……”聖女沒再說話。


    她看著墓碑上那對俊男靚女,聽著那些來遲的故事。


    “鍾靈和你,”秦尚遠忽然開口,“你們那個小隊,不是還有個大家夥麽?那個俄羅斯人。”


    “墜地。”聖女有些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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