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另外兩名同伴,吳穹——這是他這一世的名字——穿越到此的時候,處境要兇險得多,因為他一上來就直麵了殘酷的江湖仇殺。


    暴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趨勢,雨水將地上的血跡暈開,不久後便會將那觸目驚心的殷紅色衝刷殆盡。


    吳穹麵前的地上躺著兩個人,其中一個較年輕漢子的左眼上插了一把匕首,而另一個人有四十歲上下,作文士打扮,麵容俊朗,留著精心修剪的胡須,滿身是傷,到死嘴邊似還掛著微不可查的笑意。


    吳穹記得,這個男人名叫諸葛曠,和自己同屬於一個四處演出的戲班。


    戲班成員有一十三人,諸葛曠是領頭的。其餘人包括演員、伴奏、場務、勤雜等,而這些人之間的職務可能是重疊的——比如吳穹自己,除了打雜之外還負責在開場前或幕間進行丟飛刀、鑽圈、頂碗一類的暖場表演,偶爾還能賺幾個賞錢。


    諸葛曠,金陵人士,自稱是個不第秀才,屢試不中便改行寫戲文,其中既有群眾耳熟能詳的民間故事、曆史傳說改編,也有他本人的原創橋段。


    劇本被他便宜賣給當地戲班後,演出時觀眾反響還算不錯,但是由於戲班把劇本的著作權據為己有,導致沒人相信是他寫出這麽好的戲,也理所應當地沒給他帶來更多收益。在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下後,諸葛曠獨自離鄉遠遊,並在不久後遇到了現在的這個流浪戲班。


    憑借吃瓜群眾們從未見過的船新劇本和一點點人格魅力,他很快便混成了戲班的絕對核心,並帶領這十二個落魄的人逐漸在周邊地區闖出了些許名聲。


    這一日戲班途徑皖南地界,因為天降大雨山路難行誤了時辰,便隻能在這山中的一間破廟留宿。


    ……沒錯,又是破廟。


    江湖中的破廟總是多事之地,更何況還是皖南的破廟。


    皖南地區自古便不太平,漢末的山賊武裝集團山越便以此處為活動中心,“依阻山險,不納王租”,給孫吳政權帶來了多年困擾。至今此處仍因山高林密而成了眾多盜匪流寇的盤踞之地。


    很不幸,無辜的戲班也在破廟裏遭到了滅頂之災。


    這一晚,戲班在破廟中安歇,諸葛曠安排了江湖經驗最豐富的老周負責守上半夜。老周為人機警,還會兩手莊稼把式,戲班裏年輕些的都很仰賴他。


    剛睡下不久,吳穹便開始鬧起了肚子,眾人當然不可能允許他就地解決,他隻得撐了把傘跑出廟外另尋他處。


    雨勢愈加急了,山間的雨夜凍得吳穹瑟瑟發抖,好容易找到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將就能為他擋些雨水,他便把這棵樹當做了臨時茅房。


    不到十分鍾,從破廟的方向突然傳來慘叫聲,吳穹慌忙提起褲子跌跌撞撞地往迴狂奔。在廟門外,他看見滿身是血的老周被門口一個蒙麵持刀大漢像丟破麻袋一般丟在一邊,而自己的其他幾名同伴早已倒在血泊中。


    此時破廟裏的活人,除了那個大漢之外,隻剩下諸葛曠。


    “閣下究竟是何人?”諸葛曠和大漢對峙著,山風連著夜雨從洞開的廟門撞進去,吹得兩人衣袂獵獵作響。


    大漢沒有答話,而是舉刀朝著諸葛曠攻去。


    吳穹並非沒有見過江湖人的武功,但這大漢刀法之迅猛,實在是超出他的想象,狂烈的刀風仿佛要將這狹小空間內的一切統統攪碎。


    但更讓他吃驚的是,諸葛曠竟然同樣身懷絕藝。


    大漢雖一刀快過一刀,諸葛曠卻也能用最小幅度的動作躲閃開來。有幾次大漢的刀鋒幾乎都要擦到諸葛曠的皮膚,卻也被他以毫厘之差避過。


    “快跑!”正和大漢交手的諸葛曠居然也注意到了吳穹,忙裏偷閑出聲提醒道。


    吳穹早已嚇得腿軟,愣在原地。大漢見狀,一手持刀加緊攻勢,另一隻手從腰間抽出一把匕首,朝著門外的吳穹一丟。


    匕首穿破雨幕,精準無比地洞穿了他的心髒,這個十五歲的少年仰麵朝天倒了下去,冷雨胡亂地拍在他的身上。


    再恢複意識時,這具身體裏的靈魂已經換了個人。


    “我超,這什麽地方?這什麽狀況?”吳穹幾時見過這種陣仗,還沒來得及把穿越的事情消化掉,廟裏那兩人就已經從門裏打到門外了。


    戰況顯然十分慘烈,雙方幾乎都到了彈盡糧絕的地步:大漢肩上脅下有兩處血洞,胸前更是有三道野獸襲擊般的爪痕,臉上的麵罩也被扯掉,露出一張平平無奇的大眾臉來,他手裏的刀已經不知去向,正赤手空拳與對手搏鬥;再看諸葛曠也是全身多處帶傷,左支右絀間已漸漸難以支撐,最終自己先一步倒了下去,血汙和泥濘混在一處,整個人狼狽不堪。


    大漢見終於打倒了對手,自是要乘勝追擊,罵了一聲便騎在諸葛曠身上,雨點似的拳頭朝著對方臉上不斷招唿過去。


    “哈麻批,看老子今天啷個收拾你龜兒子,日你仙人板板。”大漢一邊毆打一邊暴露著自己的籍貫。


    與徐北玄、宋飛鳶一樣,穿越而來的吳穹會獲得一次“完全治愈”的機會,隻不過胸口還插著一把刀子,他便下意識伸手去拔。


    劇痛、冰冷、麻木,種種感覺隨著刀尖一分一分地拔出,不斷衝擊著他的神經。


    當刀尖徹底離開他的身體後,吳穹突然福至心靈,刀尖朝上,右手虛握刀柄,刀身往下一滑,隨後用拇指和食指夾住刀刃,又將匕首轉了個圈,變成了刀尖朝下——這是他平日裏丟飛刀的手勢。


    “嘿,瓜娃子。”


    聽到吳穹的唿喚,大漢下意識轉頭來看,不料自己看到的最後一幕便是迎麵而來的飛刀。


    刀尖正中左眼,刀身深及腦髓。


    大漢悶哼一聲,伏倒在諸葛曠身上。這時兩人的體位,啊不,姿勢看上去就像是一對殉情的情侶。


    吳穹感到胸前一陣滾燙,再用手去摸時,匕首紮出的傷口竟然已經愈合如初。


    “咳咳。”


    諸葛曠一息尚存,掙紮著要推開身上的屍體,卻又牽動了傷口,疼得齜牙咧嘴。吳穹見諸葛曠還活著,連忙起身連滾帶爬地來到諸葛曠身前,幫助他把那大漢挪開,又把他從地上攙起,扶進了廟裏,靠著牆邊慢慢放下。


    “咳,你沒事?”諸葛曠點穴止住血,虛弱地問道。


    “您傷得很重,別說話。”吳穹懶得編謊話解釋自己為什麽被一刀穿心還活蹦亂跳的,隻是低頭查看諸葛曠的傷勢。


    幾處深可見骨的刀傷、全身多處骨折、內出血,這是諸葛曠現在的情況。吳穹雖隻能看出外傷,卻也知道在這缺乏醫療條件的地方,諸葛曠已是兇多吉少。


    “藥箱……藥箱……是不是在陸姐那裏……”吳穹想起戲班裏常備的一些物資中有金瘡藥,起身便要去找,然而諸葛曠卻伸手扯住了他的衣角:


    “我沒救了,不過還有點事想拜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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