唿吸自由空氣的感覺真好。

    筒井友和緊了緊風衣的立領,牢牢遮住自己的臉,低頭匆匆從新宿警署的門口離開。

    但是想要離開,又怎麽可能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請問你是筒井先生嗎?”

    “筒井先生,你對昨天晚上到現在的七人同行事件怎麽看?”

    “筒井桑,我是東京電視台的橋本,請問你是不是有兩個兒子,分別叫筒井亮和筒井和也,昨天晚上都在足立區花田稻荷神社出現過?”

    “筒井先生,請問筒井家族的其他人去了哪裏?昨天晚上,有市民看到筒井全族出動,進入地下世界,到現在都沒有出現,你對此有什麽看法?”

    “筒井先生,本台得到線人舉報,足立區花田稻荷神社是你們筒井家族的一個秘密基地。請問你有什麽可以說的嗎?請問你有參與嗎?請問你會配合警方去調查嗎?請問你的兒子筒井亮和筒井和也在這件事情裏麵扮演的角色是什麽?”

    一群群鬣狗一樣的記者,衝破警察拉起的稀疏的封鎖,把筒井和也圍個水泄不通,舉步維艱。一支支黑色的話筒,大炮一樣的堵在他的嘴前,一連串炮彈一樣的質疑撲麵而來。

    濃濃的都是惡意。

    “筒井先生,我是《l周刊》的遠藤,想必你是知道我的來曆。請迴答一個問題,你現在知道在昨天晚上九點十分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

    筒井友和眼睛猛的一縮。

    《l周刊》,靈異側的核心周刊,裏會的喉舌,各位大人物說話、扯皮、謾罵的地方,各種靈異秘聞被細細扒皮的地方。筒井友和對這本雜誌有映像,是因為三個月前的那一期它們就拿筒井家族開刀,細細的解剖了一番,對所有的筒井指指點點,直接否決了筒井成為裏會理事的請求。

    那個時候,這本雜誌就是筒井內部的一個禁忌。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筒井們的行動才越來越狂躁,越來越逾越邊界,直到萬劫不複。

    九點十分?

    這是一個非常明確的時間。

    那個時候自己在哪裏?

    筒井友和幾乎是立刻就想了起來。自己那個時候在地下的管道網絡裏,被那群卑鄙的族人挾持,準備作為禮物,送給那位大人!

    那位大人!

    每每想起那個赤手空拳的白骨骷髏,明明知道他就是導致自己兩個兒子慘死的罪魁禍首,明明親眼看見他輕鬆覆滅筒井家族所有力量者,將筒井家推入了一個深淵,明明應該仇恨他到刻骨,但是為什麽心裏蕩漾的卻全部是一種無法壓製的豪情和佩服!

    天下第一豪勇的【拳】。

    “筒井先生,你知道嗎?昨天晚上九點十分,筒井家族在足立、荒川、台東三個區的三十五處居住地,同時發生鬼怪逃逸事件。另外還有和筒井家族有關聯的十七處產業,八十六處民居,同樣發生了鬼怪逃逸事件。因為東京都各處力量都被七人同行大人牽扯,所以警視廳別動隊直到六個小時之後,才抽出足夠的力量,消除了這些逃逸事件的影響。”

    凜冽寒風中。

    “我想,筒井先生,你應該知道我說的是什麽意思吧?很可能,筒井長慶在東京的後裔,現在隻有先生你一個人了。”

    請節哀。

    男人淡淡的語氣,就像宣讀訃告的律師,單調,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我想筒井先生你接下來可能會遇到很多財產上、法律上、刑事責任上,或者我們那個世界的糾紛。不知道筒井先生可不可以考慮聘請我們《l周刊》作為你的代理人,為你處理那所有的麻煩呢?”

    筒井友和一個冷戰。

    木木的看著眼前冰冷、死板、沒有任何感情的黑衣男人。

    鯊魚終於張開了巨口,猙獰的刀片牙齒組成了通往地獄的黑洞,而身後潛藏的又何曾不是同樣貪婪滴血狡詐卑鄙的食人魚群。

    失去力量,就要有失去力量後所有財富、所有一切都被掠奪的覺悟。就像是三年前開始,筒井家族擁有力量開始,那種掠奪一樣的覺悟。

    筒井友和緊緊閉上眼睛。

    過去的三年,是一個多麽美妙的三年啊!

    自己本來隻是千葉大學醫學院畢業的一名普通學生,已經泯然眾人的家族根本沒有的助力,一切都是靠自己才謀得了園田私立醫院的工作,供起了房子,娶了鶴子,生了亮和和也。生活不算舒心,工作不算舒服,妻子不算賢惠,兒子更是頑皮,但生活就是這個樣子啊,普通人怎麽可以奢求萬事順遂啊!

    但是自己硬是在一年又一年的打壓、排擠、取笑、調侃、諷刺中,練出了醫院排名第一的刀工。

    刀工。

    手術台上的刀工。

    醫院裏麵唯一一個不被你的學曆、你的家世、你的相貌、你的資曆、你的論文數、你的人脈所能左右的技術。

    行,就是行。

    不行,就是不行。

    所以,三年前,那一場連院長都皺起眉頭的複雜手術,被自己輕鬆處理完以後。雖然一切都是依舊,但是筒井友和還是敏銳的察覺到了很多東西的不同。

    比如說,去夏威夷的七天休假;比如說,院長雖然還是那麽毒舌,但是第一次邀請自己去他那個圈子的聚會;比如說,自己終於可以擁有一個獨立的手術台,有自己的助手,有自己的學生,有自己的班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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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靈異覺醒,摧毀了一切。

    筒井家族,起源自戰國大和國興福寺的筒井順慶。東京的分支,分流起源在順慶的孫子筒井長慶,德川幕府的一位旗本,世代主持著荒川區的善信寺。早就和普通寺廟一樣的地方,卻一夜之間成了鬼穴。做主持的筒井慶德,意外發現了用自己的血招撫惡鬼的方法,以鬼驅鬼,很快就平定了動亂。

    那個時候,東京爆發的動亂太多太多,所以沒有人在意善信寺裏發生的小衝突。

    但是,事情卻慢慢變了。

    以祖宗的血作為紐帶,散落在東京各地的筒井族人,很快就聚集到了一起。嚐到了力量帶來的美味,就算是那些早早改姓的家夥,也急吼吼的喊著自己是順慶公的子孫,又堂而皇之的改了迴來。

    自己沒有才能。但是自己的兒子,筒井亮,卻是資質最上層的族人,比起筒井慶德也不遑多讓。

    所以,自己的平靜生活就這樣被一顆劇烈膨脹生長的黃豆撐碎、扯碎、擠碎,被裹挾著上了一架瘋狂的馬車。

    三年前,園田私立醫院在短短十天裏,爆發了十一起病人暴死的事故,然後有五名資深醫生自縊而死,有二十名資深護士因各種意外暴斃。就連院長,也在倉惶中,全家死了一個整整齊齊。

    事發前,還估值二十億日元的一家醫院,最後竟然是以三億日元賣給了一個姓筒井的家夥。自己,在懵懂和竊喜中,也坐上了常務副院長的位置,享受起了往日隻能羨慕的那些。

    小護士。

    病人女家屬。

    女醫生。

    大學女實習生。

    都仰望著自己,聆聽著自己的訓斥,承受著自己的憤怒。

    那個時候,是荒誕的時代,是混亂的時代,是恐懼的時代。掌握著鬼的力量,筒井家族在荒川、足立、台東三個區大肆擴張。蠶食、鯨吞那些擋在路上的普通人的會社、公司、社團,招攬下一群一群的暴徒,把觸須伸進了越來越多的領域,把金錢和很多其他的東西源源不斷的從民間榨取出來。

    那個時候,筒井友和雖然隻是一個普通外科醫生,但是作為筒井家大將-筒井亮的親身父親,他還是可以去做很多很多的事情。過去四十多年的隱忍,一朝反複,會變的更加瘋狂和殘忍,會報複的更加恐懼和囂張。

    所以,那個時候,筒井友和也在黑夜中做過很多事情。

    直到那一天。

    筒井鶴子在那個櫻花結束的日子裏,自殺離開了這個世界。

    甚至為了防備筒井家的手段,專門準備了往生符,毫無留戀的離開了。

    沒有人逼迫她,沒有人詛咒她,沒有人看到她的抑鬱,更沒有人看到她的悲傷和痛苦。

    -----------

    “我是一個外科醫生。我是一個外科醫生。我是一個外科醫生。”

    筒井抓住頭發,佝僂著腰背,喃喃的念叨。

    我是一個外科醫生。

    然後筒井友和被一隻大手猛的揪出了人群,幾個穿製服的家夥揮舞拳頭就把那些記者趕跑。

    “我認得你!筒井友和,足立園田醫院的第一把刀。好,現在我們急需外科醫生,你被征用了。”

    你們是誰?

    “我們是警視廳別動隊。”

    “你們需要做手術?”

    “我們有很多傷員,缺很多醫生,尤其是技術好的。”

    “哈,我就是。”

    “我知道。要不然我就不會幫你了!”

    “謝謝。”

    筒井難得興奮起來,搓著手興奮起來。

    那邊《l周刊》的遠藤,麵色深沉如水,靜靜站著,目送著筒井被一群帶走。

    ------------

    誰也沒有看到,在筒井抬起頭的那一刻,在他眼睛裏麵閃起光芒的時候,一朵從天空飄落的白骨櫻花,靜靜的消融進了他的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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