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奴的第一次進攻是在巳時。朝陽已經升起, 漸熱, 朱紅城門上生鏽門釘似是都鍍上一層金色。

    黑雲壓城, 劍尖閃爍, 城牆上弓.弩已經備好, 擊鼓聲響起時, 數不清箭矢射出, 有馬嘶嚎,有人倒下。匈奴人驍勇善戰,猶擅騎射, 士兵們殺紅了眼,踩著同伴的屍體踏過去,刀尖交錯時, 鏗鏘聲刺耳。

    城外將士們浴血奮戰, 在城中,震天喊殺聲依舊清晰可聞。

    而除此之外, 街上一片死寂。偶有三三兩兩婦人聚在一起, 低聲說著話, 麵上滿是惶恐驚懼之色。往日喧鬧街頭, 現在隻剩三兩散落的瓜果在地上, 有些蒼涼。

    早上出去一次後, 琬宜就再沒離開過院子。她有些困,又睡不著,隻側躺著, 腿上蓋著薄毯, 手心搭在還沒隆起的小腹。楊氏陪著她,坐在她身邊縫衣裳,針線穿過布料,發出細微聲響。

    大夫說,她已經三個月身子了。

    她原本瞞著謝安這件事,是怕萬一弄錯了他會失望。但沒成想,真的有孩子了,想親口告訴他,討個親親抱抱,卻又沒機會了。

    琬宜手指動動,眼睛看外頭看的乏了,微合上,緩慢唿出一口氣。

    楊氏偏頭,摸摸她頭發,輕聲問,“要不要寫封信給謝安,和他說聲,他一定會高興。”

    琬宜翻個身子,握住她手,想了想,還是搖頭,“我怕他會分心。”

    楊氏歎氣,“也是。”過一會,她又笑笑,“那就等打完仗的,等他迴來,再告訴他。”

    琬宜咬著唇,心裏難受,又不想她擔心,彎眼應一聲。

    楊氏哄著她高興,笑說,“你猜,憑著謝安那個別扭性子,會不會知道要當爹後,明麵上神色淡淡沒什麽反應,到晚上時候卻自個找個僻靜地方,偷摸摸哭去?”

    琬宜腳趾蹭蹭炕麵,也笑起來,她嘟囔,“不會吧,謝安怎麽會哭呢,他那麽強硬的人。那副樣子,像是天塌下來都不會掉淚的。”說完,她又想起什麽,問楊氏,“謝安小時候會哭嗎?”

    “他從小性子就怪,冷漠敏銳的樣子,繈褓時就不愛哭,長大懂事了,更沒什麽表情了。” 楊氏幹脆把手裏東西放一邊,歪著身子和她聊天,“成日裏就板著個臉,在外頭受再多委屈難過,迴家都和沒事兒人一樣,我問都問不出來,又氣又心疼。”

    琬宜摸摸鼻子,笑哼,“是呢,脾氣又臭又硬,像塊石頭。”

    楊氏手背擋著唇,笑出聲,又用手拍拍琬宜肚子,“奶奶的好孫兒,像叔叔舅舅都好,可別像你爹爹那樣。要不然,咱家可就亂了套咯,天天看你爺倆比著耍狠,日子還過不過?”

    琬宜彎唇,閉眼想著孩子以後的樣子,和謝安極盡相似的眉眼,一準兒會好看。

    就算日子還不太平,但思及以後幸福,心裏還是塞的滿滿當當。

    ……這一夜,盡管知道是心存幻想,但琬宜還是期待著某一刻房門會輕響,然後他裹挾著一身寒氣貼上她背後,唿吸綿長。

    謝安沒迴來。

    第二日,還是如此。

    傷兵越來越多,隔著幾條街,似是都能聞見血的腥鹹味兒。

    但好在,捷報頻傳。

    琬宜刻意不去想這些事,每日吃吃睡睡,盡力過的輕鬆。

    隻夜深人靜時,眼前會閃過他的臉。耳邊有他的輕喚,一句一句,極盡溫柔,琬琬……

    第三日,天香山傳來急報。

    五萬駐軍抵擋不住匈奴進攻,連連失利,駐地危在旦夕,傷亡已經過半。主將薩吉塔與三名副將均陣亡,軍心即將崩潰,有逃竄者上千。

    天香山地形險峻,是昆山的最後一道防線,若失守,匈奴援軍至,則昆山城難保,西北難保。

    危急關頭,沈驍奉西北王命,率三萬部將前往增援。從西側城門衝出,遇攻城敵軍阻撓,好在殺出一條血路。

    如此一來,昆山守軍便就隻剩十萬人了。

    破釜沉舟。

    第四日,一日酣戰,一刻未曾停歇。

    匈奴人遇速戰速決,前幾戰失利,庫恩痛定思痛,決定抓住機會發動所有兵力,激烈猛攻。

    被逼到絕境處總會爆發無窮力量,雖兵力懸殊至此,但昆山卻像座鋼鐵之城,任利刃再強也劃不破分毫。不斷有人受傷,不斷有人從牆頭跌落,但沒一人退卻。

    謝安已升至校尉,輔佐旬賀部署戰局。

    他沒讀過幾本正統兵書,但觸覺敏銳,不循規矩辦事,走野路子,當機立斷,不拖泥帶水。

    旬賀信任他,便就放手由他去做。

    謝安出身特殊,帶一身匪氣,打仗勇猛,身先士卒。古之軍隊靈魂在於將帥,他凝著鼓勁兒,士氣便不會衰落。從辰時至申時,喊殺聲震耳欲聾,血戰,成敗在此一舉。

    ……城牆下屍骨已經堆積如山,血液滲進土壤裏,暗沉紅色,鼻端已經麻木,聞不到一絲腥氣。斷劍隨處可見,半截入土,斜斜插著,姿態悲壯又孤獨。

    傍晚時分,匈奴終於支撐不住,節節敗退。一日之內折損四萬人,庫恩急火攻心,差點吐出心頭血。他赤紅著眼,不甘願卻不得已,隻能鳴金收兵,敗退迴原地。

    營帳距此二十餘裏,馬不勝累,接次有馬匹前腿跪折,匍匐在地。士兵也已經強弩之末,再提不起心力,一時間,落後殘兵敗將約有兩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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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安率三千士兵追擊,大獲全勝,殺敵五千,俘虜過萬。

    晚上時,軍營燃起篝火,總算有些笑語歡聲。這是最關鍵的一戰,也是最酣暢淋漓的一戰。

    第五日,匈奴的第七次進攻。

    匈奴三十萬大軍氣勢洶洶而來,短短幾日,便就像隻奄奄一息羔羊。

    雖人數依舊眾多,但軍心不在,如同一盤散沙。

    隻這日,西北王被流矢所傷,胸膛中箭,昏迷不醒。

    謝安接過帥印,坐鎮主將大帳。

    他已幾日沒好好休息,隻躺在簡易草床上,淺眠兩個時辰,風吹草動便就立刻驚醒。眼底充血,滿身戾氣,胡茬已經硬的紮手,衣裳幾天沒脫下,領口似有鹽漬。

    夜黑如墨,火堆已經快熄滅,隻剩縷縷煙霧。晚上冷,火炭也隻零星火苗,沒什麽熱度。謝安躺在床上,手枕在腦後看著沉寂夜色,好不容易能睡一覺,他卻沒丁點睡意。

    輾轉反側幾次,他索性起身,掀開簾子到外頭,吸一口冷氣。

    他抬頭望望暗淡月亮,又側身,將視線轉向家的方向。

    隻短短距離,騎馬半個時辰就能到的地方,現在卻像是隔了山川大海。

    他已經很久沒見過她了。

    謝安眯著眼,在心裏想,她現在在做什麽夢,夢裏有沒有他的位置?有沒有聽話,有沒有胡思亂想,有沒有怪他,或者思念他?

    但與此同時,睡不著的不隻他一人。

    琬宜裹著被子到鼻尖,眼睛盯著細細窗棱。心裏反反複複念著一句話——

    謝安,你千萬千萬要平安。

    --

    第七日時,有雨,停戰。終於得以喘息。

    琬宜連著幾日沒出門,早起時看見窗外茫茫雨霧,壓下去的愁緒還是湧上心頭,滋味難以言表。她呆坐片晌,還是煩悶,索性撐了傘,出去走走。

    謝暨瞧見,抿著唇冒雨衝到她身邊,往她肩上披一件厚外衣。

    琬宜抬頭,發現他已經比她高了半個頭了。

    忽然間就鼻尖泛酸,她手指捏緊傘柄,眼底泛上紅暈。謝暨一滯,下意識抬手想抹去她眼角淚,手在半空時又覺不妥,堪堪停住。

    他艱澀咽口唾沫,低聲哄,“別哭,你現在特殊,萬一壞了身子就糟了。”

    聞言,琬宜點點頭,忍住淚,又用手背擦擦眼睛。舒口氣,終於舒服一些。

    雨勢實在太大,她側頭,連院門都看不清,土壤濕氣入鼻,總算蓋住血腥味。雞鴨安靜著,阿黃也安靜著,隻有雨水衝刷之聲,似是在洗刷昆山的陰霾。

    謝暨低頭看她身側,右臂一直抬著,擋在她肩頭,免得風吹雨水打濕她衣裳。傘小,他幾乎整個人都在雨中,額發垂一縷黏在皮膚上,麵龐已經變的剛毅。

    隱約中,聽見有人叫她名字,琬宜迴頭,看見楊氏在屋門口衝她招手。

    謝暨也看一眼,視線又轉向她,柔聲問,“迴去嗎?”

    琬宜彎唇,攏一攏領口,答了句好。

    謝暨也笑一下,抹一把臉,然後接過她手裏油傘,慢慢跟在她身邊送她迴去。沒幾步路,楊氏早就準備了幹淨衣裳,見她邁進門檻,幹淨披上去,不滿責怪,“大冷天的,跑出去幹什麽?”

    琬宜挽著她手臂,親昵蹭蹭她,溫順乖巧,“下次不會了。”

    楊氏掐她臉頰一下,到底不忍再怪,隻問,“想吃什麽?”

    琬宜眼皮兒一動,忽然又想起那一晚,謝安問她,“想吃什麽?”被打斷興致,他肯定是不悅的,臉沉著,語氣又冷又硬,但到底還是滿足她的要求,溫柔又細致。

    有孕後心思愈發敏感,但謝安又不在身邊。無論什麽小事,哪怕是一個動作一句無心的話,都能讓琬宜想起他。

    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他,琬宜都覺得心頭發麻,滿肚子的想念和牽掛,卻又無從傾訴。

    她歎口氣,聽楊氏無奈又問一句,“琬琬,午飯想吃什麽?”

    琬宜愣怔抬頭,思索一會,輕聲迴答,“想吃酸黃瓜。”

    --

    第十五日的時候,雙方都已經是強弩末矢。

    葛爾多單於多次給庫恩下令,要求他撤兵,但眼看著昆山守軍一點點減少,從十萬到現在殘存三四萬,他實在不甘心。

    這一日,烈風卷起黃色沙塵,咆哮怒號,如同猛獸。

    最後一次進攻,庫恩親自敲響戰鼓。他沒再留守後方,而是率軍衝在最前。

    主將披掛上陣,匈奴軍士氣大增,一時間兇猛如虎,一掃往日頹廢。

    旬賀已經蘇醒,傷勢雖重,但並不危及生命。他強忍傷痛,親自發出征軍令,講述戰場情況,並征集城中十二歲之上男子參軍,保衛昆山。

    這一次,琬宜沒再阻攔謝暨,楊氏也沒阻攔。

    隻是臨走前,她讓謝暨帶給謝安一封信,一件包裹。

    裏頭是她前幾日新做的衣裳,一針一線,密密縫製,心口處嵌了一枚平安鎖。

    琬宜做了三件,謝安一件,謝暨一件,還有一件,想送給沈驍。

    她還不知道沈驍已經離開了昆山,現在不知身在何處。

    臨走時,謝暨抱了抱她的肩,笑著囑咐她多吃多睡少想事,晚上睡覺不要著涼。走到門口時,他忽然迴頭,正色說一句,“嫂子,我要是能迴來,一定會聽你的,好好讀書。”

    琬宜許久沒有哭了,但這一瞬,還是淚如雨下。

    謝暨離開,背影挺拔,像座山,像謝安。

    見到謝暨的時候,謝安正準備到城牆去,看見謝暨,謝安並沒多驚訝。眸色沉沉,隻過去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說一句,“好樣的。”

    謝暨盯著他看,隻半月而已,但卻快要認不出他了。簡直天差地別。

    謝安沒在意他的目光,頓一下,聲音放輕柔一點,又問,“你嫂子好不好?”

    謝暨點頭,終於迴過神,想起琬宜交代的事,飛快把信紙從包裹裏中掏出來遞給他,“哥,嫂子寫給你的。衣裳也是做給你的,嫂子說,希望你穿在裏麵。”

    謝安手指蜷縮一下,有一瞬間的僵直。

    他很想笑,但又好像忘了該怎麽笑,呆立半晌,最後隻是靜靜接過來,拆開看。

    琬宜怕耽誤他的時間,隻寫很短,寥寥數語,用最簡單的字,寫她這些日子的惦念。

    謝安認字不多,讀起來稍微吃力,但沒求助於旁人。

    琬宜在信上說,她很好,不用惦念,等他迴家。孩子也很好,給她托夢,說要爹爹平安迴家。

    謝安擰眉,他沒讀懂,以為自己看錯了。

    目光往旁邊側一側,瞧見還有一行小字。

    他掃過,手一抖,本不動如山,可身體忽然間就顫的厲害。

    謝暨一驚,忙扶住他,謝安舔了舔下唇,手指緊緊捏著信紙邊沿,薄脆紙張扭曲變形。

    心跳如擂鼓,過去十五天,即使生死命懸一線,他也沒這麽失態過。

    但這一次,不一樣。謝安能明顯感覺到,心底有什麽破土而出,本隻一顆嫩芽,卻轉瞬長成參天大樹,將心塞的不留一絲縫隙,飽脹的,舒服到讓人歎氣。

    連日征戰,身體早已疲累至極,現在卻隻覺得亢奮。

    謝安閉著眼,牙關咬緊,喉頭沒有來一陣酸澀。腦中全是她的影子,哭著的笑著的,嗔著的鬧著的,還有個模糊輪廓,是他生命的延續,在她的腹中,模樣像極了她。

    ……謝暨瞧見,信上最後那四個小字,被濡濕了,成一團含糊墨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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