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京城, 楊柳依依, 繁花似錦。

    透過窗外, 能看見侍女們正拿著網兜捕蟬。她們動作輕輕, 不敢說話。

    任青城站在窗邊, 冷眼看著旁邊一簇火紅月季, 屋裏放著冰塊, 涼氣絲絲,有侍女端著蓮子湯侍候一邊。他半晌沒有言語,心中煩亂, 想著趙岩為何還是了無音訊。

    自他半月之前到達昆山後發來一封密報,然後便就再無消息。趙岩是謹慎之人,做不出這樣出格之事, 實在蹊蹺。

    任青城擰眉, 伸手扯一朵月季下來,在掌心揉碎, 丟出去。

    他剛轉身, 外麵傳來聲稟報, “世子, 有密報。”

    任青城眉目舒展些許, 問, “趙岩的?”

    那人垂手,“是單於之子,左賢王庫恩。”

    任青城手指動動, 眉間神色又冷幾分, “念。”

    來人應一聲,將信上文字譯成漢話,低聲讀出。

    內容簡單,大概就是匈奴軍隊已經出發,為速戰速決,大部分繞過天香山直擊昆山,剩餘幾萬人拖住天香山援軍。總兵馬三十餘萬,有絕對勝算,請世子放心。

    聽到末尾,任青城心情緩和不少,他點點頭,又問句,“推算下時間,什麽時候開戰?”

    那人心下微動,計算一番,抬頭道,“明日一早,左賢王軍隊可抵達昆山。”

    明日一早。

    任青城“嗯”一聲,接過旁邊小碗,舀一口涼湯進嘴裏,低垂眼皮,隱去裏頭陰鷙。隻喝半碗,他便就擺手讓侍女下去,又道,“明日起,便就稱我染病,不去上朝。”

    那人應著,麵色卻有些躊躇,往後退兩步,小聲問,“世子,咱們真的要這麽做嗎?”

    任青城抬眼看過去,他麵相清俊,但現在麵無表情樣子看上去卻讓人渾身一顫。他開口,緩緩道,“為什麽不?”

    來人神色一變,知道自己惹他惱了,趕緊請罪,“屬下逾越。”

    任青城不再理他,隻稍側身,望向東麵白牆。這是書房,三麵是書架,上麵堆滿經史書卷,兵法奇謀,隻有一麵空蕩蕩,一點汙痕未曾有,隻正中央掛一幅畫。

    上麵是個女子,看不清正臉,背影纖細。沒有落款,沒有賦詩,就隻有美人映於其上。

    任青城駐足觀賞許久,唇角難得彎一抹笑。他喃喃,“瀠瀠,你到底還想躲到哪裏去?”

    自然沒人應他,隻風聲過耳,任青城偏頭看過去,捕蟬的侍女早就離開,院內安靜。

    往遠處看些,有個女子被簇擁著走到門口,垂眼樣子頗帶幾分柔和,身姿窈窕,與畫上女子八分相似。

    她抬頭,兩人正好視線對上,鶯鶯一笑,剛想嬌聲喚句世子,任青城便又冷眼移開視線,沒半分多餘反應。

    鶯鶯斂起笑,半晌才抑住心中憤憤,不讓神情顯露。

    而在屋裏,任青城心中想的卻是另一番事。

    剛才,幕僚問他,真的要這樣做嗎?

    當然要這麽做,他準備五年,任何原因不能讓他半途而廢。即便那是他的父親。

    昭郡王和他一樣野心勃勃,他本以為和父親是最好的盟友,但後來才知道竟然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昭郡王費盡周折,殺弟弑君,卻沒有想要登大寶的心思,隻享受權利而已,有人喚他一聲攝政王,他便就高興了。至於真的改朝換代,他沒想過,也不願。

    但任青城不一樣。庶出身份讓他受盡冷眼譏諷,他花多少心思奪得世子之位,甚至失去最為重要的女人,不可能止步於此,隻做親王?他不甘心。

    任何擋了他路的人,都不能活。

    而有時候,上位並不需要多複雜的計劃。

    最多半月,葛爾多單於三十萬鐵騎便就可踏平昆山,而後一路東下,至榆林鎮。昭郡王以武起家,匈奴大軍勢如破竹,到時他若在朝堂暗中煽動,必會有人提議要昭郡王親征。

    戰場上刀劍無眼,在敵我差距懸殊之時,讓他以身殉國,簡直輕而易舉。

    而等那時,他再披孝出戰大破匈奴軍,重新奪迴城池,不僅戰功赫赫,更留有美名。至於小皇帝,戰亂之際,讓個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孩子夭折,也不是什麽難事。

    最多半年,他便就可順理成章即位。籌劃了這麽久,等待的就隻是那一天。

    思及此,任青城終於覺著有些輕鬆。但短暫滿足之後,又是無盡空虛。

    他手指點一點畫軸,心裏想的卻是,她到底在哪裏?

    為什麽他找了那麽久,卻找不到……

    門口,鶯鶯揮退服侍下人,緩步走進來,福身喚一句,“世子。”

    任青城閉眼,神色不耐嗬斥,“你來做什麽?”

    鶯鶯抿唇,又笑著拿著手中羅扇給他扇扇,稍移步子,刻意擋住他視線,柔聲道,“快出伏天了,但還是熱,妾怕世子惹了暑氣,特來探望。”

    脂粉氣撲鼻,清香但不浮誇。是她愛用的那種。

    任青城睜眼看她,鼻息稍重一點,晶亮眼睛,小巧的尖下巴,就連肩膀稍顯瘦削的弧度都那樣相似。他寵愛鶯鶯,隻因為她就像是第二個沈湘瀠,對她好,好似就能彌補心中缺憾。

    鶯鶯眼睛一亮,往前探一步,伸手拉住他胳膊,臉頰貼上他胸前,“世子……”

    可話沒說完,便就被一把推開。任青城臉上再沒半分那時柔情模樣,剩的就隻是厭惡,他拍一拍袖子,厲聲斥責,“說過多少次,不要用這樣的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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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手在身側攥緊,眼中難掩失望。

    再像也終究不是她,他的瀠瀠不會做這樣的動作,用這樣纏綿黏膩的嗓音說話,她愛靜不愛動,不喜歡在頭上插滿斑斕簪子,也不愛穿這樣的花裙子。

    她總是內斂自持的,羞怯嬌柔,從不主動。

    但是他不知道,現在的瀠瀠也會戴蝴蝶簪子,穿漂亮鮮豔的紗裙,會巧笑倩兮撲進某個人的懷裏,絮絮叨叨說著她一天裏做過的事。

    隻是他還沒來得及見到她愛上一個人時的樣子。

    鶯鶯往後撞在牆上,痛的縮起肩膀。她咬緊唇,控製自己許久,可想起過往種種,還是忍不住開口,“世子,您該醒醒了,她已經失蹤一年多了,不會再迴來了!”

    鶯鶯吃力站起來,指著牆上的畫,“沈湘瀠,她,真的不會再迴來了!您清醒一點吧,您再看不見她了!”

    話音剛落,她就聽見一聲脆響,隨即臉頰痛麻,血腥味繚繞在舌尖。鶯鶯不可置信抬眼,看見任青城猙獰神色,他一字一句吐出,“別以為我不敢殺你!”

    鶯鶯合上眼,無力嗚咽一聲,順著牆壁緩緩滑下去。

    一時無話。

    屋內擺設豪奢,紅木桌案,邊角嵌玉,筆筒為象牙所製,風從窗縫吹進來,蕩起任青城的下擺。金絲繡線,在最底部繡一簇竹。

    侍女靜立一側,低眉順眼,連唿吸都放的不能再輕。鶯鶯不敢再說話,她眼眶含淚,捂著臉頰歪斜在一邊角落,看著牆上畫像出神,心中不無怨毒憎惡。

    畫上女子秀發如雲,穿著輕薄羅裙,正拿著小扇撲蝴蝶,隻一個側臉而已,卻足夠讓人移不開眼。不媚俗,也不雍容,隻是那樣清清淡淡的氣質,婉約嫻靜,似是不惹塵埃。

    世子年過二十卻並無妻室,鶯鶯是他最受寵的妾室,隻要她提要求,任青城對她幾乎百依百順。人家都說,等以後生了孩子,憑任青城對她的青眼,鶯鶯至少能做個側妃。

    但隻有她自己知道,對任青城來說,她什麽都不是。

    就連名字,也是隨了那個女人,她叫瀠瀠,所以她就不得不叫鶯鶯。

    ……

    不知過多久靜寂,外頭忽然有人稟報,“世子,趙大人來信了。”

    任青城猛地迴頭,一字一句道,“呈上來。”

    打開看,竟然是半月之前的信。

    “疑遇見沈五姑娘。”

    他手指驀的一緊,側臉,目光透過窗戶望向西方,深吸幾口氣,眼中似有驚濤駭浪。

    --

    遠處西北邊塞,落日餘暉灑在地麵,顏色稍顯溫暖。

    琬宜靠在炕上,腰後墊一摞被子,正不緊不慢縫衣裳。外頭,楊氏喊著雞崽進窩,有一隻不聽她招唿,邁著短腿離弦的箭一樣衝向門口,她吸一口氣,迴頭喊謝暨名字。

    窗口探出個腦袋,不情不願說一句,“做什麽?”

    “做什麽?”楊氏瞪他一眼,指指外麵,“出來捉雞。”

    “哦。”謝暨漠不關心應著,手裏還鼓搗他的彈弓,邊伸個懶腰,“跑就跑了唄……”

    “成,那明天你住到籬笆裏。”楊氏罵他,“你來下蛋!”

    “……”謝暨噎住,沒別的話可說了,係上腰帶出來,門口張望一下,三兩步逮住正在不遠處草堆裏嗑草籽的雞崽。他扒一扒人家屁股,衝楊氏喊,“娘,你怎的騙人?”

    楊氏甩甩手上抹布,“我騙你什麽了?”

    謝暨“嘶”一聲,“這分明是公雞,下個什麽蛋?……哎哎您別總說不過就動手啊……”

    楊氏豎著眉毛把旁邊水瓢扔過去,謝暨腰一扭,堪堪躲過,轉頭撒丫子往琬宜屋子那邊跑,“嫂子,娘又不講理了。”

    琬宜被他一驚一乍嚇到,針刺在指頭上,她蹙著眉吮一吮,愛搭不理迴他,“活該。”

    謝暨翻個白眼,終於不說話了。又得了安靜,琬宜彎唇,稍微活動一下腕子,把料子往下扯扯,繼續繡。屋裏稍暗一些,她偏頭看向謝暨,他舔舔唇,立刻便就明白,顛顛過去點燈。

    琬宜笑容更大些,熟練穿幾針過去,繡了個滾邊兒,而後便就插上針板放一邊,從旁邊炕櫃裏另取出件衣裳。

    紺青色的,針腳細密,樣式也不那麽古板,她在手裏抖抖看看,伸手喚謝暨過來,“試一試,給你做的。”

    謝暨聞言便就跑來,麵帶喜色,迫不及待披肩上轉個圈,美滋滋拍拍下擺,道,“嫂子真好,還特意給我做衣裳。”

    “臭美。”琬宜笑罵他一句,“人人有份的,你哥哥還有兩身呢。”

    聞言,謝暨愣一下,隨即憤憤問,“為什麽我哥有兩套?”

    琬宜眼皮不抬,“因為那是你哥哥啊。”

    謝暨正色,“嫂子,你不能因為他長得好看就這麽慣著他。”

    琬宜最愛和他逗趣,瞭他一眼,輕笑道,“就慣著,怎麽?”

    謝暨抿唇,聽她又說,“那你也長那麽好看試試呀?”

    “……”謝暨覺著,他在這個家裏的地位實在是讓人太不忍直視了。

    他扯扯嘴角,也習慣了,翹著腿躺在炕邊,不時晃蕩一下腳。手裏還拿著那個彈弓,兜兒裏一堆小石子,拉近眼前裝模作樣地瞄準。

    琬宜看他一眼,也沒管。

    百無聊賴玩了一會,謝暨忽然開口,偏頭看著琬宜,問,“嫂子,你怕打仗嗎?”

    琬宜動作一頓,過會才開口,“怕又有什麽用呢。”她抬手,長長絲線穿過去,留在布料上一點短短痕跡,“我又不傻,看這情況,早晚要打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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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謝暨“唔”一聲,又笑,“我剛才都後悔問你,怕你會哭鼻子,我都不知道該怎麽哄。”

    “要你貧嘴。”琬宜咬唇,扔了枕頭過去砸他臉上,“再笑話我衣裳別穿了,以後到乞丐堆裏撿去吧。”

    謝暨不惱,翻身把下巴枕在枕頭上,眼睛望向窗外,“要是真有那一天,我就不想讀書了,那詞兒怎麽講來著,叫棄筆從戎是不?”

    “省省吧你。”琬宜咬斷線頭,睨他一眼,“還有句話,叫被打斷腿知不知道?你哥不會同意你不讀書的,有他在外打打殺殺就夠了,咱家就希望你能安穩點,能混個功名就混,實在不成就開個私塾,總不要過提心吊膽日子。”

    謝暨不說話,琬宜歎氣,看他,“聽見了嗎?”

    謝暨翻身過去,仰躺著看房梁,“沒有。”

    “……”琬宜無奈哼一聲,“等到時候你哥揍你,我可不會再攔著了。”

    謝暨胳膊擋在眼前,好半天沒有言語。

    外頭傳來響動,琬宜探頭往外看看,對上謝安視線。她彎著眼睛笑一下,往外挪兩步,穿鞋下地,顛顛跑出去,路過謝暨旁邊時拍一下他腦袋,“機靈點,別什麽話都說。”

    外麵,謝安已經走到屋門口,同來的還有沈驍。

    外頭沒什麽亮光了,琬宜膽子大些,悄悄勾一勾謝安小指,又歪頭,嬌俏喚一句哥哥。沈驍含笑摸摸她發頂,背在身後的右手伸出來,遞給她一小兜栗子。

    琬宜欣喜唿一聲,剛想接過,半路被謝安奪過去。他斂著眉,有些不滿,“說了別給她買這個,都吃了三斤了,牙都要壞了。”

    琬宜看沈驍一眼,被拉著到身後去,左手又遞給她一兜。他神色淡淡,“喜歡就給她吃,她又不傻,知道吃甜的要漱口,壞不了牙。”

    沈驍低頭,柔聲問,“湘湘說對不對?”

    琬宜笑,“哥哥說的對。”

    謝暨聽著聲,在屋裏衝她招手,琬宜瞟謝安一眼,往後退一小步,轉身也跑進去。

    謝安負手站在門口,氣的說不出話,半晌才摔一下袖子往屋裏走,“以後我生了女兒,絕對離你遠遠的,都讓你給慣壞了。”

    沈驍不語,也跟著慢慢走進去。

    這個晚上,誰也沒想到,變故來的如此之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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