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黑沉, 月光淺淡, 風吹過一朵雲, 擋住半邊月色。謝安蹲在牆頭, 眼皮半撩看底下燈火闌珊。

    這個點兒, 下人大多睡了, 就陳磬的正屋裏, 窗上還映著剪影。

    謝安用牙齒包住下唇,輕輕磨蹭,頓一瞬, 而後縱身躍下。他腳步聲輕輕,隱在風裏,屋裏人不知道他的到來。

    今日事讓陳磬怒火中燒, 沒了翻雲覆雨的興致, 隻坐在桌邊沉臉飲酒。旁邊陪侍一個隨從,彎身給他布菜。黑衣包身, 麵容熟悉, 赫然是那日駕馬之人。

    半杯進肚, 陳磬咬牙切齒罵一句, “這個仇要是不報, 我誓不為人!”

    隨從附和, “今日還是太過大意,讓他占了上風,下次要更防備些, 定不會如此。”把酒滿上, 他恭維,“謝安不過是個混子,再怎樣也比不得您,罄爺不必如此動怒。”

    這話讓陳磬舒坦許多,他哼一聲,眼睛眯起,“早知如此,當時就不該留情麵,馬再跑快點,碾死那個小娘們,看謝安還怎麽跟我耀武揚威。”

    隨從抱手請罪,“是屬下失職。”

    陳磬擺擺手,“不怪你。”他又抿一口酒,冷笑,“反正來日方長……”

    屋外寒風凜冽,謝安靠在牆壁上,懶散聽著裏麵對話,手中把玩那柄短劍。他耐心等待著,黑褲緊裹著小腿隱進靴子裏,目光冷靜,沉穩像匹狼。

    不知何時,天邊雲散了,再抬頭,月已不見。淅淅瀝瀝,有小雨落下。

    屋內傳來響動,謝安慢條斯理把刀收進袖子裏,側邁一步擋在樹後,看著房門被打開。隨從出來,輕輕合上門,抬手揉揉眉心,往謝安的另一側緩步離開。

    剛走兩步,倏忽間,不知什麽東西擦著耳朵飛出去,砰的一聲擊打在對麵磚牆上。他驚詫瞪大眼,耳邊殘餘的都是剛才急促的破空聲,緩一瞬,隨從猛地迴頭,低喝,“誰!”

    沒人迴應。他把手按在腰間劍鞘上,斂著眉往後方走去,卻隻見樹影婆娑,空無一人。

    隨從舒一口氣,隻當自己崩太緊,有了幻覺,不在意地轉過身。可腳跟還沒站穩,便就有人不知從哪裏躍出來,膝蓋往上狠狠一頂,正中他後腰。骨骼移位聲清楚響起,隨從沒來得及開口唿救,又覺脖頸上一涼。

    他顫巍巍低頭,一柄短劍。昏暗燈光下,光芒暗啞,卻更顯得攝人。

    隨從顫聲開口,“來者何人?”

    謝安並不迴答,隻手腕翻轉,劍尖對準他喉嚨下側,臂環著他腰扯進後麵樹叢。刷啦一聲響,屋前空蕩,似是從未有人來過。

    下一刻,陳磬推開門,擰眉看著空地一會,嘲諷勾起唇角,又進去。

    他剛聽見屋外傳來窸窣聲音,還以為是有人來尋仇,現在看,隻是錯覺。

    高大榕樹下,泥土堅硬,有遒勁根木突破土壤,在地上畫出彎曲印跡。謝安鬆手將隨從丟在上麵,不等他撐地想要坐起,便就用膝蓋抵住他胸前,將人牢牢壓在身下。

    隨從驚顫,黑暗中看不清對麵人麵容,他重複前麵問話,“你是誰?”

    謝安舔一下唇角,反問,“那天的馬,是你騎的?”

    這話出口,隨從一抖,隨即反應過來,眼珠瞪大,“謝安?”

    頭頂上方傳來聲嗬氣,冰冷劍刃順著下巴滑到眼下,隨從咽一口唾沫,眼皮往下看著短劍,唿吸吃力,卻聽謝安又說,“巧的很,倒省的老子費力去尋你。”

    他大驚,急促喘幾口氣,翻身爬起來跪在謝安麵前,猛磕幾個頭,“三爺您大人有大量,饒了小人吧,小人也不過是聽命行事,沒旁的選擇。”他抬眼看著謝安,顫聲道,“都是陳磬的主意,與我無關。三爺您是明白事理的人,請體諒體諒小的難處吧……”

    謝安牽一抹笑,頷首,“我知道。”他頓一瞬,“待會就去找他。”

    隨從放鬆不少,肩膀塌下來,後背全是冷汗。他剛想爬起來,又被人扶住肩膀,很輕柔的力道,問,“你們罄爺大多什麽時候睡?幾人跟著,有無特殊安排?”

    隨從不敢扯謊,一五一十道,“一般子時才睡,熄燈後兩人輪班值守,無別的安排。”

    謝安挑眉,手臂上抬,使力割破他脖頸皮肉一道開口,淡聲道,“多謝。”

    隨從失色,用手去抓刀刃,“你不是放過我了!”

    謝安眼皮下垂,向後把他抵在樹幹上,手下力道更重,“你怎麽就不知道放過我女人?”

    隨從喉中隻能發出殘破聲音,驚恐盯著謝安麵無表情的臉,聽他在耳邊輕輕說,“畢竟老子就是個市井混混,你有膽子碰我媳婦,我就有膽子弄死你。怎?”

    再然後,不等迴答,手起刀落,地上歪斜的人再無生氣。

    謝安站起身,睨過隨從一眼,拍落褲腳塵土,提劍往正屋走去。

    陳磬今夜受了傷又喝了酒,睡的比平日早些,裏麵已經沒有亮光。門口果真守著兩個人,歪斜靠著,正小聲聊天。

    謝安暗中觀察他們一番,故技重施,拾一顆小石子拈在指尖,巧勁彈起,讓它擦著靠右那人鼻尖飛過去。他肩膀倚著牆角,看那人低咒一聲,和旁邊人打個招唿,兩人一起過來。

    差兩步的時候,謝安斂眉,手伸出去抓一人肩頭,按著後頸狠狠撞在牆上,另一人緩應過來,想要反攻。劍已出鞘,擦著謝安下頷過去,被往後躲過,謝安抿唇,手抓著一塊凸起磚石縱身彈跳,腳尖踢出,正中那人胸口。劍飛出,被他握在手裏,衝著喉結下方過去,沒留情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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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幾乎眨眼之間,兩人便軟倒在地。謝安唿一口氣,微闔一下眼,掩去眸中戾氣。

    他未作修整,緩走幾步到了門前,不猶豫推門進去。

    撲麵而來烈酒氣息,夾雜著股似有若無的血腥味。謝安手指放在鼻尖輕嗅,這才發現,味道原來自於他。

    陳磬並未睡熟,他總覺得聽見屋外傳來不好聲音,心中有隱隱不安,強自壓下。拉著被子蓋到胸口,沒過一個喘息,又聽見木門打開的吱呀聲。

    他心猛地一跳,破口大罵,“誰他娘的讓你進來的!好大膽子!”

    無人應答,卻傳來關門聲音。陳磬穩住心跳,眼皮還沒合上,又聽聞落鎖之聲。

    他再忍不住,打挺起來坐在床上,側頭,看見黑暗中一抹暗色魅影朝他款步而來。

    陳磬一震,手下意識往枕下摸去,想要握住防身匕首,隻差一點的時候,被謝安攔住。他擋在陳磬身前,一手握著他上臂,一手摸到頸間,狠狠撕落包紮上麵傷口的白布。

    皮肉再次綻裂,這痛處不必當初受傷時輕巧,陳磬咬牙悶哼一聲,已認出來人是誰。他手在身側攥拳,問,“你什麽時候來的?”

    謝安聲音淡淡,“許久。”

    陳磬唿吸錯亂一瞬,又問,“那剛才話你都聽見了?”

    謝安扯唇,“一字不落。”

    陳磬終於露出慌亂,往後退到牆壁,開口就要唿救,被謝安手疾眼快卸掉下巴。他瞪圓雙目,手腳揮動,有止不住的唾液從嘴角留下,形象狼狽可憐。

    謝安拇指搓動一下劍柄,抖一抖,劍鞘落在地上。白日的噩夢又要重現,陳磬方寸大亂,原本還算俊美臉上蒼白如鬼魅之色,不知哪來的力氣,他跳起來,想要去奪劍。

    謝安迎著他手腕上去,手指捏住他關節,往後使力扯動,下一瞬便就脫臼。沒心思再與陳磬你來我往,謝安轉動一下自己手腕,用劍尖挑開他腿上被子,隨後毫不留情割破腳踝筋脈。

    陳磬發不出成段聲音,就剩撕裂悲鳴,幾近於野獸。

    他仰著頭,想動作爬下床,卻發現幾乎使不上力。身下床褥已經被染紅,痛處撕裂心扉。

    陳磬喘息幾口氣,拽住謝安袖子,含糊字節,“求你,饒我一命……”

    謝安冷眼看他,倒是大方點頭,“好。”他蹲下,與陳磬視線平齊,慢慢道,“我倒是巴不得你長命百歲,好讓以後日日夜夜,都為你曾做過的事後悔。”

    陳磬麵孔猙獰,又聽謝安說,“怕嗎?你當時還不如衝我來,為什麽想不開非盯著我女人。要不然,此時我也能給你個痛快。”

    陳磬瀕臨絕望,也不再放低顏麵求饒,隻說,“我爹不會放過你!”

    謝安眼中沒什麽溫度,“那我等著你們。咱們陰曹地府見,看誰還能玩兒的過誰。”

    他不再停留,轉身出去,在路過桌麵的時候,拾起上麵火石,點著蠟燭,又在陳磬目眥欲裂中將燭台扔向床鋪。身後傳來什麽聲音,謝安已經毫不關心,他走出去,響亮吹一個口哨,等看著有人群踢踏過來時,疾走幾步,翻牆而出。

    從今夜開始,以往一切便就過去,什麽都煙消雲散,不再與他有關。

    馬停在不遠處,謝安翻身上去,扯緊韁繩喝了聲“駕”。月亮又出來,看著方向,應是子時剛過,他在心裏盤算著,趁著還有時間,該去找個客棧洗澡換身衣裳。

    他手上沾了血,卻不能讓琬宜聞著腥。

    她最好什麽都不要知道,隻要好好的就成了。

    她就該永遠那樣純粹的,不染汙垢,溫柔淺笑。

    --

    琬宜心中惦念謝安,幾乎一夜未眠。她不想讓楊氏擔心,就自己抱著阿黃蜷在一角,盯著車窗裏泄進來的一絲光線發愣。

    也不隻怎的,她期間幾次亂了心跳,最後又慢慢平複。琬宜歎氣,暗自祈禱謝安平安無事。

    謝暨把謝安的話都記在心裏,疾行一夜,無半分差錯。馬車在山間小路中穿梭,把故土甩在身後,剛開始還下起小雨,後來雨停,明月被洗過一樣,纖塵不染,亮的出奇。

    琬宜輾轉反側,實在難受,悄悄坐起來,撩開布簾往外瞧。

    樹影婆娑,泥土新香,她抬頭看,圓月掛在正當空,一片皎潔無暇。

    那種感覺,就像一隻溫柔眼睛在默默注視著你,滿含善意。琬宜盯著它出神好久,等到臉頰被凍的有些發麻,才又迴去躺下。

    她想著,剛才的某一瞬間,謝安是不是也正抬頭看月亮?

    天蒙蒙亮的時候,終於到了浠水城。

    謝暨停車歇著,一夜未眠,他已經有些精神不濟,強撐著給馬嘴上套了草料袋,頻頻打哈欠。琬宜披衣裳出去,拍他肩膀讓他進去躺會,自己則坐在車前,靠著車門望向遠方發愣。

    旁邊是片杏樹林,二月杏花開,粉的白的,正盛。

    鼻端隱約傳來花香味,配著清晨露水清冽,沁人心脾。琬宜仰靠著,手臂抱在胸前,眼神瞟過那片杏林,忽然憶起以前學過一句杏花詩,但盤旋在唇邊,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她思緒飄散,又想起,以往的某個夜晚,謝安抱著她耳鬢廝磨後,在她鎖骨上吮吻啃咬,留下一點點細碎紅痕,好像紅色杏花。

    他笑著捏她耳朵,說,“以後要是個女兒,名字就叫.春杏,多好聽。”

    琬宜當即阻止,但他聽不進道理,非要叫.春杏,振振有詞說了一通理由,死皮賴臉。

    琬宜氣的咬他一口,背了身子,半天沒理人。

    ……太陽從東方露頭,還不熱烈,眼睛可以直視。金色的,色調溫暖,染紅旁邊雲霞。

    她歎口氣,悶悶想著,謝安怎麽還不迴來。

    就下一瞬,馬蹄聲從遠方傳來,踢踏著踩過石子和野花。琬宜抬頭,看見上麵那抹身影,衝她揮了揮手,很快就到麵前。

    謝安下馬,奔襲一夜,身上還有寒氣,他站在離她一步遠的地方,張開雙臂,笑,“嫌不嫌冷,過來抱抱?”

    琬宜眼眶潤濕,提著一夜的心終於放下,跳下馬車撲到他懷裏。

    謝安低頭,親親她眉眼,神色與往常醒來後親近她無異。他摸摸她臉頰,問,“待會吃小籠包,好不好?”

    琬宜鼻尖蹭一下他胸前,溫聲迴應說好,頓一下,又補一句,“要吃肉包。”

    謝安撇唇,含住她耳朵,小聲罵,“怎麽不饞死你……”

    琬宜扭動著躲開他,又被摟迴懷裏。她笑著用肘彎捶謝安腰側,目光隨意打量四方,身後男人氣息沉穩,她安心,沒了顧忌。

    那句詩終於跳進腦海裏。惻惻輕寒剪剪風,杏花飄雪小桃紅。

    太陽升起,新的一天,也是新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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