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做菜不多好吃, 但餓狠了, 琬宜倒也吃的一幹二淨。

    外麵天光大亮, 謝安找半匹布來, 釘在窗框上給她擋光。正好是玄色的, 掛上後屋裏昏暗許多。雖好用, 但到底有些鋪張浪費, 琬宜小聲說他敗家,謝安也不理。

    木桶裏水剛倒出去,屋裏還有些許水汽氤氳, 溫暖濕潤,阿黃在耳邊打小唿嚕,發出輕微聲響, 正適合睡覺的氣氛。琬宜心裏想著事, 本不想合眼,漸漸卻也有了困意。

    謝安弄好其餘事宜, 站在房中看了一圈後, 過去把她被子掖緊, 又俯身親一下她額角, 聲音輕輕, “想吃的都給你買了, 睡一覺起來好好過年。”

    琬宜不答話,隻眨眼看他。謝安微微彎唇,拇指摩挲一下她眉梢, “胡思亂想要不得, 你男人頂天立地。”

    琬宜被他逗笑,稍努一下唇,“你好不知羞啊。”

    謝安不笑,故作兇狠啃咬她下唇,“再多說一句?不老實就弄你了。”

    聞言,她終於安靜下來,在謝安注視下閉緊眼。身邊男人動作一會,轉為靠牆坐著,一條腿塞進她被子裏,兩人間隻挨著薄薄布料。

    他唿吸均勻,琬宜留一隻耳朵聽著,隨著節律,過不久就昏昏欲睡。

    ……楊氏迴來時,她才醒不久,坐屋子裏梳發。

    謝安在外頭劈柴,聽楊氏問起她在哪,潦草解釋幾句,說吃凍梨有點著涼,吃了飯去眯一會。楊氏沒懷疑,隻喃喃自責幾句,晚上又多做個湯,看琬宜沒明顯不舒服,這事便就算罷了。

    豐盛晚宴,熱了兩壺酒,楊氏高興,也跟著喝了不少。

    在正午的炕上吃,桌子四個邊,圍坐一圈,正中央放一條大鯉魚。

    桌上多是葷菜,另有一盤醋溜白菜和韭黃炒蛋。湯兩碗,一碗肉丸疙瘩湯,還有一碗冬瓜山藥,清淡的,漂著碧綠蔥花,正好解膩。

    琬宜和楊氏都坐炕頭,腳塞進被子裏,吃吃聊聊,時間很快過去。謝安對她們的家長裏短插不上話,謝暨就隻顧著吃,屋裏一時間就隻有兩個女人的碎碎念。

    蠟燭快要滅,謝安把筷子放下,拿鉤子把火挑高,看眼桌上,直接出門去蒸餃子。

    琬宜看見他動作,手撐著炕跪坐起來,喚一聲,“穿件衣裳再走。”

    謝安懶得迴去拿,展一展臂,“沒事,凍不著。”

    琬宜不讓,推著滿嘴羊肉的謝暨,“給你哥送一件。”

    楊氏笑著喝一口湯,附和,“就是,沒出息,隻知道吃。”

    謝暨不情不願,在布巾上擦淨手,站起來走幾步,不忘迴身叼一個雞腿在嘴裏。琬宜看的發笑,把湯裏僅剩的一個肉丸撈出來,放他碗裏。

    剛才一直忙著準備年夜飯,都忘了阿黃,它孤零零在外頭餓了小半天,終於趁著謝安出去的空檔,從門縫裏鑽進來,跳炕上去。

    琬宜看著它碧綠眼睛,這才想起來,舉家團圓之時,就它沒吃晚飯。

    碗裏還有三條小銀魚,琬宜摸摸它背上毛,幹脆都給它,扔地上去,阿黃便就又躥下去,叼著魚到火爐邊上,細嚼慢咽。

    楊氏酒量不高,三杯竹葉青後,就有些醉意。她有些熱,薄襖子敞開小半,往後靠在窗邊,小口吃菜,嘴角帶笑。琬宜注意到,笑問一句,“姨母,笑什麽呢?”

    楊氏捏一下她耳垂,笑意更濃,“我就想著,咱家今年,算是團圓了。”

    琬宜喝口湯,含笑點點頭。楊氏又說,“要是明年這時候,能多個小娃娃,就更好了。”

    “……”琬宜動作一頓,臉竟有些紅,她掩飾性含著筷尖,沒接話。

    “羞什麽呢。”楊氏瞧出她不好意思,過去摟著琬宜肩膀到懷裏。楊氏性子溫柔純樸,平時沒多少話,趁著喜慶時分多喝幾口酒,倒有些囉嗦,“謝安早跟我說了,我覺得,這事兒挺好。”

    她停一下,又說,“你隻管安心就好,嫁妝和聘禮,姨母都出。最後全歸你們倆兒,好好過日子就成。”

    她話音溫柔,裏頭縱容極過,琬宜愣一瞬,眼眶溫熱。

    煽情氣氛沒多久,門簾就被掀起,冷風灌入,隨之而來的還有撲鼻餃子香。

    謝暨任勞任怨把蓋著竹簾的鐵盆端進來,又反身用腳勾上門。

    琬宜往後探頭看看,沒瞧著謝安,剛想問一句,謝暨便就先答,“我哥不知道去柴房做什麽,好像是找東西。別管他,咱們先吃。”

    琬宜放下心,跪坐起來把空盤子疊在一起,留出地方放餃子。豬肉白菜和蕎麥麵的鹹菜餃子,薄皮大餡,掀開蓋子瞬間湧出騰騰霧氣。

    在京城,琬宜吃的多是灌湯水餃,這邊更多的卻是蒸餃。麵皮兒發幹,沒那麽水潤,卻更保留裏頭菜餡兒香氣。謝安跟她說,蒸餃隨著醋吃,再拍些蒜末兒,唇齒留香。

    白氣太濃,謝暨頭往前探太多,被熏的捂著眼睛躲開。琬宜笑他幾句,自己用筷子去夾,力道控製不好戳破了,餡灑在盆裏,又被反過來笑。

    吵吵鬧鬧的,謝安推門進來,外套抖一抖掛在門上,過來攬著琬宜的肩,“怎麽了?”

    琬宜仰著脖子看他,指指桌上,“夾不出來。”

    “小廢物蛋兒。”謝安笑,手指放她眼睛底下看看,“剛洗了手。”

    琬宜不明所以點頭,“噢。”

    謝安看她茫然樣子,也不解釋,再把袖子往上挽一點,直接用手指提著餃子出來。先給楊氏,然後是琬宜,最後給謝暨。阿黃湊過來,謝安眼睛在桌上掃一圈,不耐擺擺手,“沒你份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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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它委屈,隻能又蔫蔫迴去啃魚骨頭。

    平時吃飯,最多兩刻鍾,這次卻從天黑熬到了快子時。酒菜早就涼了,謝暨挺著肚子倚牆邊,懶洋洋枕著手臂小憩。琬宜被謝安勸了幾杯酒,困意上頭,囑咐待會一定叫醒她,便就躺下和衣睡了。謝安把她頭抬到自己大腿上,手覆著她眼睛,繼續和楊氏說話。

    楊氏說,“聘禮我五年前就給你準備好了,嫁妝這幾天也能拾掇出來。你倒是給我個準話兒,什麽時候能成親?過完年就二十一了,人家孩子滿地爬,你還是個光棍,說出去都丟人。”

    謝安手勾一勾額角,“這不有了人了。孩子也快。”

    楊氏“嘁”一聲,“別給我打溜溜,你就說什麽時候?”

    謝安斂眉,“等我先找個機會問問她。”

    楊氏說,“琬宜臉皮兒薄,你別太直白,她會羞。”

    謝安“嗯”一聲,又笑起,食指往下,勾勾琬宜下巴,“我就走過場問問。”他頓了頓,拇指往下,悄悄摩挲她頸上的細嫩肌膚,又說,“日子我定,可由不得她不好意思。”

    楊氏終於鬆了臉色,讚賞看他一眼,“這就對了。”

    謝安勾勾唇角,垂眸看琬宜睡顏,睫毛輕顫,鼻端唿吸輕柔,對剛才對話渾然不覺。他心底柔軟發脹,壞心地用指甲刮一刮她鎖骨,被不耐拍下,又去揉捏她耳垂。

    和她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忍不住動手動腳,怎麽都不覺得膩。

    屋裏安靜一會,但不覺冷清,溫馨和樂。謝安偏頭往外看,窗上還有琬宜前些天剪的窗紙,大紅色,喜氣洋洋,燈籠光暈溫暖熱烈,鼻下香氣混雜,酒菜的味道,還有她發上獨有清香。

    時間慢的像是沒再流動,是楊氏打破平靜,她歎口氣,說一句,“辭舊迎新。”謝安點頭,視線看向她,楊氏蹙眉,試探問,“你說,現在日子多好,小九門那裏……”

    她還沒說完,謝安便就領會,他打斷,“娘,我在考慮。”

    對這迴答,楊氏先是驚詫,而後便就欣喜。這話題每年都被提起,謝安反應冷淡,這是第一次有肯定迴應。她點頭,“好好好,這就對了。什麽比能安生過日子強?娘現在年紀大了,就想看你們好好的,錢都不重要,別人怎麽說也不重要,安心就好。”

    琬宜翻了個身,謝安伸手過去把她蹬掉的被子再蓋好,微微頷首,“娘,我懂的。”

    ……子時前一會,琬宜被謝安叫醒。桌麵已經收拾好,楊氏在旁邊嗑瓜子,她坐起來,揉眼睛笑一下,謝安拍她後腦,“別傻笑,穿衣服出來,帶你玩。”

    琬宜頭發鬆了,歪斜垮在肩頭,她還惺忪著,不明白他意思,“玩什麽?”

    謝安嫌她慢吞吞,自己扯了外套過來把她裹好,拽下炕,幾下穿上鞋子,和她出門。

    謝暨蹲在門口對著爆竹左看右看,手裏拿著火石,瞪著眼睛不敢點。

    琬宜明白過勁兒來,拉著謝安衣角,有些興奮,“放爆竹?”

    謝安“嗯”一聲,外衣敞開,把她攏緊懷裏抱著,揚著下巴指揮謝暨,“點火啊,等著吃呢?”

    琬宜背靠謝安胸前,巴巴看著謝暨,眼含期待。可謝暨真的不敢,手臂伸縮幾次,終於站起來跑到謝安身邊,嘟囔一聲,“哥,還是你去吧。”

    謝安吸口氣,扒拉他腦袋一下,自己過去。爆竹是一長串,引線就一根,他蹲下去,用手指撚一撚,撿起旁邊火石,鐵片敲打幾下,便就冒出火花兒。

    琬宜和謝暨並肩站在房簷底下,捂著耳朵看他背影。肩膀寬闊,腰肢勁瘦,一副好身材。

    雪還沒化,琬宜盯著他衣擺上粘的一點雪粒瞧,有點出神。謝安走迴來,敲她額頭一下,“看什麽呢?”

    琬宜搖搖頭,伸手想去拍他下擺,還沒動作,就被謝安捂住雙耳。

    下一瞬,爆竹聲響,震耳欲聾。紅色碎屑飛舞漫天,硝煙味入鼻,琬宜興奮瞪大眼,忘了之前事情,隻顧看著地麵上熱烈景色出神。

    謝暨也激動,跳起來大喊,被謝安踹一腳,老實許多。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這句詩琬宜小時就會,可直到如今才明白個中滋味。

    原來,年還可以這麽過。

    耳邊響聲漸漸消失,隻剩塵埃在風中飛舞,琬宜揉一揉臉頰,迴身仰臉看著謝安。

    他神色柔和,伸手把她翹起的一縷額發按下去,微微彎身對上她雙眼。

    琬宜滯住,謝安笑,唇過去吻她唇角一下,似是歎息說一句,“我們家琬琬十七歲了。”

    ……明明歡愉氣氛,可不知怎的,聽他這樣喃喃低念,琬宜竟覺得鼻尖一酸,有些想哭。

    過去生活不算平靜,未來想必也會有不安寧。但至少,她終於有了可以依靠的山。

    琬宜眼睛紅了,謝安擰眉,忘了說下一句,隻顧著去安撫她。謝暨識趣迴屋,外麵留給他們,天上無月,風不算多冷,甚至難得有些溫柔。

    這麽一折騰,直到睡覺時謝安才想起,話沒說完。

    其實他想說的是,“我們家琬琬十七歲了,是時候嫁人了。”

    --

    餃子斷斷續續吃到初五,總算吃完。春東愁眉苦臉過來控訴他幾次,謝安也不能再留家裏,吃過早飯後,便就去了小九門。

    隻是這次,心境和以往完全不同。幾天而已,再看見這烏煙瘴氣之地,他隻覺心煩。

    二樓拐角處的花瓶不知被誰給弄碎了,架子上空空如也,地麵上還殘留一片碎瓷。謝安靠著欄杆站一會,便就想要進門。

    剛走到門口,春東就噔噔噔跑上來,喚他一聲,然後笑嘻嘻給他扔來一個肉包子。謝安接住看一眼,“什麽餡?”

    春東嘴裏鼓鼓囊囊,“豬肉大蔥。”

    謝安塞迴給他,“不吃。”

    “……”春東翻個白眼,訕訕接迴來,又提起另一件事,“哥,陳磬這幾天總來,說想再見見你。”

    “懶得理。”謝安拍拍手,神色淡淡,“隨他蹦躂。”

    “你那天看他一眼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那針尖心眼兒,肯定心裏記恨。”春東咽下嘴裏東西,又咬一口,“聽說他最近小人得誌,不知從哪認了個爹,好像大有來頭……哥,你說,他會不會因為那年的事兒,跑來跟咱們算計?”

    謝安沉著臉,半晌沒說話,目光悠遠望著門口,沒什麽焦點。忽然間,他眼睛一眯,脊背也挺起來。

    春東注意到他異常,隨著看過去。見個黑色人影,帶三個隨從,正從馬車上下來,要往門口走。是陳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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