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九寒天, 那姑娘隻穿一件破舊襖子, 上麵零星幾個補丁。雖然狼狽, 但也瞧得出有幾分姿色, 十六七歲的樣子, 看著像是個小家碧玉。

    琬宜愣在那裏, 楊氏瞧見, 揮手讓她過去身邊,兩人挨著坐下。

    底下姑娘擦擦眼淚,期期艾艾開口, “嬸子,棗兒是真的沒地方去了,您看著以前兩家交好的麵子上, 收留棗兒吧。棗兒會做活, 肯幹事,做牛做馬報答您。”

    她說完, 盈盈拜下, 還給楊氏磕了個頭, 被側身躲過。

    琬宜雲裏霧裏, 問楊氏, “姨母, 這是哪家姑娘?”

    “張家的。”楊氏麵上沒幾分歡愉,聲音沉沉,下一句看向張棗兒, “起來再說吧。”

    張棗兒站起來, 拍去褲子上塵土,垂頭站在一邊。模樣看似乖順怯弱,惹人憐惜。

    琬宜仔細打量她一番,可從頭看到腳,竟生不出半分好感,心中有些煩悶。她含一口杯裏茶水,又想起剛才聽見的話,問了句,“姨母,和謝安有什麽關係嗎?”

    楊氏還沒開口,張棗兒就急急抬起頭,“棗兒原本是已許配給謝家的,隻因為種種誤會退了親……”

    琬宜心裏咯噔一聲,又聽見她說,“而且,前幾日晚上,謝安哥哥還曾搭救過棗兒,要不棗兒怕是要被歹人侮辱,早就懸梁自盡了。”

    話說完,她抬手擦擦眼淚,作勢又要拜倒,“謝安哥哥大恩大德,棗兒永世難忘。”

    “得了。”楊氏頗不耐煩揮揮手,“別說這個了,先吃飯。”

    張棗兒抬眼,喏喏應了句,看著楊氏站起來,又提到上個話題,“嬸子是願意收容棗兒了?”

    “喲,這個我可做不了主。”楊氏撣撣下擺,語氣不冷不熱,“等謝安迴來再說吧。”

    琬宜手上端著茶杯,清香嫋嫋,可她聞著卻是半分靜不下心。腦子裏盤旋著的都是剛才張棗兒說的那幾句話,她從沒這樣煩悶過,思緒紛擾,如同亂麻纏的她喘不過氣。

    楊氏在門口迴頭喚她一聲,琬宜這才迴過神,她放下手中東西,驚覺指尖已經冰涼。

    張棗兒擔憂看她一眼,怯怯問,“姐姐,你怎麽了?”

    琬宜看著她梨花帶雨模樣,一口鬱氣從心口頂上喉頭,淡淡迴一句“無事”,而後便就目不斜視離開。張棗兒又追上去,到她身前打開門,含羞笑一下,“姐姐您先請。”

    琬宜壓下那股不知名邪火,可舌尖動動,怎麽都說不出和她友善的話。

    她垂眸看眼自己腳尖,沒理旁邊的人,掀了簾子走出去。

    張棗兒也跟出去,瞧著她背影,又四處打量下院子,目光在東偏房停留許久,這才走進廚房。

    --

    平日裏,午飯都是楊氏做,她冬日愛喝湯,鍋上麵放個竹屜蒸饅頭。有時還會再切點小菜,蒸幾個白蘿卜或是紅薯,抹著醬吃。

    今天本來也想就這麽弄弄,張棗兒倒是搶著幹了起來。她笑著把楊氏勸走,擼著袖子洗菜殺魚,又搶過琬宜手裏碗筷,“姐姐歇著去,這事棗兒來幹就好。”

    琬宜看著空蕩蕩手心,唇不自覺抿緊。

    楊氏過去拍拍她的肩,眼神示意她出去。琬宜懂得,在布巾上擦擦手,出門看見蹲在籬笆旁喂雞的楊氏。她也過去蹲在楊氏旁邊,手指掐一粒黏在盆沿兒上的苞穀揉搓,神色悶悶。

    “不高興了?”楊氏笑著看她一眼,“看著蔫噠噠的,霜打茄子似的。”

    廚房裏叮叮當當的,琬宜聽在耳朵裏,一點提不起勁兒來。她臉頰在膝上蹭一蹭,唿出一口氣,這才開口,“姨母,那個張姑娘……我怎麽總覺著怪怪的。”

    “我也覺得。”楊氏伸手摸摸麵前啄食的母雞頭頂,點點頭,“表麵看著純良不諳世事,內地裏不一定是什麽樣子。她那個眼神,我看著就不像什麽好人。”她說完,把盆扔在地上,擰眉罵一句,“我當初定她家的親事,真是瞎了眼。”

    琬宜咬唇,聽見楊氏又說,“長一張好嘴,看著柔柔弱弱的,眼珠一轉什麽都能給你說出花兒來。進門就跟我解釋,說退親隻是因著誤會,爹娘做主,由不得她,她是不願退親的。”

    楊氏冷哼,“我還不知道她那點兒花花腸子?不就是仗著自己長得好看些,覺著我們家上不得台麵,擎等著被哪家官老爺相中,抬到府裏去做姨太太。這不,夢醒了,又想吃迴頭草了,巴巴跑過來了。”

    琬宜偏頭,問,“她家裏出什麽事了?”

    “她哥哥好賭貪色,前段時間不知道惹著哪家不該惹的人了,跑到官老爺那告一頓狀,打的半死不活,判了流放。”楊氏撐著膝蓋站起來,拍拍手上碎屑,“爹娘氣急攻心,雙雙去了,就剩她一個。”說完,楊氏又強調一句,“這都是張棗兒自己說的,到底怎麽迴事,我不清楚。”

    琬宜也起來,“那咱們怎麽辦?”

    “等謝安迴來再說。”楊氏輕撫著她的背,安慰勸一句,“現在總不能拿著掃帚趕人走,這事還是得看謝安怎麽辦。”

    琬宜點頭。可即便明白過來這事的前因後果,抬眼看見廚房中忙碌身影,再想起那一口一句的謝安哥哥,還是覺得心裏沉甸甸的,嘴裏發酸發苦。

    楊氏走遠,琬宜慢吞吞跟在後麵,抬腳踢遠一粒小石子,從唇縫裏吐出他的名字,“謝安。”頓一下,她搓搓臉頰,恨恨罵一句,“你要是敢留下她,咱倆沒完。”

    ……張棗兒有一手好廚藝,煎魚燉菜肉丸湯擺一桌子,香味撲鼻。

    琬宜左戳戳右看看,沒一點食欲。楊氏也不想吃,對付幾口就放了筷子,張棗兒搶著自己洗碗,楊氏懶得瞧見她,就先迴了屋。

    廚房裏就剩她倆,阿黃和琬宜同仇敵愾,麵前擺著金黃魚尾巴,它趴琬宜腳邊,看都不看。

    張棗兒瞧著它半天,輕笑著問一句,“姐姐,它怎麽不吃啊?”

    琬宜往地上瞟一眼,搖頭,“不知道。”

    張棗兒依舊在笑,也不多問,視線又轉向她。

    琬宜膈應,不想吃她做的東西,拿著早上楊氏蒸的紅薯一點點剝皮,指頭纖細白皙,嫩蔥白兒一樣。她皮膚天生就好,在家裏雖然也做活,但用水都是溫的,平日裏也用心思保養,並不粗糙。

    張棗兒低頭看眼自己的,眼皮耷拉一下,又含笑抬頭,“姐姐,你怎麽也不吃?”

    “這不吃著。”琬宜咬一口,香甜軟糯,她咽下,又掰下一塊,喂給地上阿黃。

    張棗兒胳膊枕在桌上,溫聲問,“怎麽不吃我做的菜?”她沉默一瞬,笑開,“姐姐,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琬宜聽見她笑聲,抬頭,對上張棗兒的眼睛。水潤杏眼,不知是否是她錯覺,總覺得裏麵藏著另外鋒芒。果不其然,下一句,張棗兒便就含著刺兒,“姐姐,你是不是怕晚上謝安哥哥迴來,會留下我?然後,久而久之,你在這家裏就沒位置了,要被趕走?”

    琬宜被氣笑,把手裏東西扔進碗裏,問她,“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張棗兒無辜看著她,“說什麽了?”

    “我不和你爭。”琬宜彎身抱起阿黃,“和你吵架沒意思,打架更沒意思。”她迴頭,“咱們等著,等謝安迴來,看誰會被趕走。”

    張棗兒笑,站到她身邊,下巴往東偏房揚了揚,“你是不是忘了,要不是我那時退親,現在那屋子裏住的是誰?”

    琬宜盯著她的眼睛,忽然問一句,“你認識謝芙嗎?”

    張棗兒神色一滯,反問,“你什麽意思?”

    琬宜彎唇,“你和她一樣自大狂妄且愚蠢。我真的懷疑你是她找來的救兵。”

    張棗兒眯眼,惱羞成怒,下一刻就想要伸手推她。琬宜往後退一步,懷裏阿黃箭一樣躥出去,一爪子抓上她脖頸,張棗兒驚叫一聲,伸手一摸,指尖上染著的都是血。

    她驚詫瞪大眼,“你敢讓你的貓撓我?”

    琬宜昂頭,“你再這麽不客氣,我還可以讓我的弟弟揍你。”

    張棗兒氣急,手指伸出去指著琬宜,可脖子上傷痕太深,疼的她吸氣。琬宜不再理會,轉身離開。

    --

    謝安迴來時,暮色四合。廚房的燈亮著,琬宜屋裏的燈也亮著,他腳步一頓,轉向西偏房。

    琬宜正靠著牆看書,腳埋進褥子堆裏,阿黃乖順臥在身側。她聽見門口響動,抬眼皮看一眼,隨後又低頭,沒別的反應。

    謝安詫異一瞬,抬腳過去,坐她身邊,“怎麽了這是?”

    琬宜不搭理,書翻過去一頁,臉上冷淡沒有表情。

    謝安搖頭笑一下,手裏東西放一邊,伸手去揉她的臉。沒他巴掌大,輕易就蓋住,搓圓捏扁。琬宜發火用膝蓋頂他一下,手上書砸他肩膀,“你別弄我!”

    “……”謝安沒見她發過這麽大火,一時間有些怔愣。他摸摸鼻子,問她,“生氣了?”

    琬宜把書扔一邊,愛答不理哼一聲,眼睛閉上。

    謝安指著自己,“我惹的?”

    琬宜眼皮兒掀開一條縫兒,“自己想去。”

    謝安思索一下,把靴子蹬掉,盤腿麵對她坐著,討好掐掐她肩頸,“得了,昨晚不該灌你酒。早上頭疼了?”

    琬宜挺直腰,衝他瞪眼睛,“不是這迴事兒!”

    “……”謝安被她唬的愣住,張張嘴沒說出話。

    這麽長時間以來,琬宜就像隻小兔子,乖乖巧巧的,有時候過火惹得生氣了,頂多咬你一口,像現在這麽張牙舞爪的時候,第一次。

    謝安小心看著她臉色,在心裏把最近做的事兒從頭至尾過一遍,覺得沒什麽別的不對,底氣又足了。他伸手指戳一下琬宜額頭,罵她,“兔崽子,你尥蹶子也得給我安個罪名吧,怎麽一通亂踢?”

    琬宜跪坐起來,狠狠搡他肩膀一下,“你罵誰?”

    “……”謝安噎住,到底服軟拍拍她後背,“成,不管怎麽,老子的錯。惹不起你。”

    琬宜哼一聲,別過頭。

    謝安看她沒別的動靜了,以為這事就這麽過去了,心裏鬆一口氣。他把琬宜掐著腰放旁邊褥子上,轉身去搗鼓剛才拿進來的一堆油紙包。

    先用小木簽紮一個糍粑放她嘴邊,哄一句,“咱這新來了一家南方人,擺攤子賣這個。我看香香甜甜的,你該喜歡,嚐嚐看?”

    琬宜手攏進袖子裏,順著他姿勢咬進嘴裏,嚼一嚼,沒說話。

    謝安拳抵著唇咳一下,又去拿另一個,是袋糖炒栗子。琬宜把嘴裏東西咽進去,又盯著他的手瞧,謝安失笑,給她剝好了,塞進嘴裏,問,“甜不甜?”

    琬宜還是不說話,隻扭扭屁股調整了個更舒服的姿勢,轉頭看最後一個紙包。

    謝安任勞任怨又給拿過來打開,是滿滿一袋子棗夾核桃仁兒。他拈一粒,掐著她下巴喂到嘴裏,又揉揉她頭發,“你怎麽了,氣哼哼的,問什麽也不說,就知道給我甩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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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宜含著嘴裏東西,舌頭不動,留一隻耳朵聽謝安說話,“也就是爺今天心情好,慣著你。要是趕上爺什麽時候發火,你再給我這麽作,看我怎麽收拾你。”

    琬宜鼓鼓腮幫子,想起中午時的張棗兒,實在咽不下嘴裏的棗,唇一張,直接吐在謝安胸前。

    “……”謝安愣一瞬,臉沉下來,掐她耳朵,“你再給我耍脾氣?再鬧?”

    “謝安……”琬宜把他手抓下來,張嘴就想告狀,可她心裏委屈,還沒說話,眼裏就淚汪汪的了。她伸手把落到謝安下擺的棗撲騰到地上去,又擦擦眼淚,跟他哭訴,“今天有人欺負我。”

    看她這樣,謝安立即就軟下去,他心疼,攬著她肩,問,“誰敢欺負你?”

    “家裏來了個比謝芙還討厭的人。”琬宜舔舔唇,“趕還趕不走,還出言不遜,諷刺我還罵我。”

    她把張棗兒中午對她的不客氣從頭到尾說了一遍,但閉口不提阿黃衝上去撓人的事。最後又揩一把眼角,問,“你管不管?”

    謝安眯眼,拇指撫過她眼下,臉貼著她的,“熊不熊,怎麽不知道掀桌子砸她。”

    琬宜把他推開,眼睛盯著地麵,“我掀不動。再說了,自己家桌子,舍不得。”她停一下,吸吸鼻子,“而且,我也幹不出那事兒。”

    “就知道窩裏對我橫。”謝安捏她鼻子,自己下地穿上靴子,又把她扯下來穿鞋,問,“今天來那人,誰啊她?”

    琬宜不想解釋,扯著裙擺,隻說一句,“反正和你淵源頗深。”

    謝安不明所以,看她弄好了,再扯過炕上襖子,披她肩上,兩人一起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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