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滿樓財大氣粗, 樓梯是紅木雕花, 寬闊可供五人並肩而行。

    謝安慢悠悠走到最後一梯, 小二見到他, 笑盈盈遞上馬鞭, 他接過, 身後卻突然有人喊他名字。

    很大聲的, 帶些欣喜若狂,“謝安!”

    他猛地頓住,內心深處告訴他這是誰的聲音, 可卻不想迴頭。

    再然後,那人噔噔噔地跑下來,離得僅剩幾步卻又不敢靠近。謝芙手指緊攥著扶梯, 精致妝容掩不住緊張情緒, 她深吸一口氣,又喊, “你為什麽不迴頭看我。”

    謝安眯起眼, 又往前走一步, 終於緩緩迴身。他麵容冷冽, 眉眼間含著不蹭掩飾的厭惡, 輕輕吐出一個字, “滾。”

    聞言,謝芙身形搖晃幾下,堪堪站穩。謝安卻不再停留, 揮開麵前擋路小二, 直直出門而去。沒一會,傳來鞭子抽打聲音,外麵繁華街道上不再有他的影子。

    原本喧嘩店內驟然安靜,謝芙半張著嘴,剩下的話留在舌尖來不及說。曳地長裙,嫣紅腰帶勒的纖腰不盈一握,單看長相,明媚動人,與謝安七分相似。

    過許久,小二輕輕喚她一聲,“謝姑娘,店還住嗎?”

    謝芙終於醒神,歪頭狠狠瞪他一眼,“你聾著,我什麽時候說過不住了?”

    小二愣住,隨即被她一把推得撞上欄杆,眼睜睜看著她提著裙擺疾步而上。他揮揮手,大喊,“謝姑娘,二樓左側第一間,別錯了!”

    ……下麵,終於又有了杯盞碰撞之聲,氣氛緩和,隻是談論話題變成了謝芙。

    “喏,當年臨安最漂亮的姑娘,五年過去仍舊好看的讓人眼發花。隻不過,嘖,當年啊,霸王硬上弓搶了她妹妹的男人,跑了。謝蓉本來就體弱,急火攻心,沒幾天就去了。”

    有人了解些內情,抿口酒,咂咂嘴,“但是陳斯也看不上她啊,聽說去年中了探花郎,現在在雍涼當官,又娶了幾房美妾,水潤潤揚州瘦馬,可不比謝芙還要強。這不……聽說上個月和離了,隻不過謝芙依舊手段厲害,撈了大把銀子。”

    “你說她去哪裏不好,還要迴臨安?”

    另一人笑答,“能是怎麽迴事兒,就想迴家了唄。要不一個單身女人,失了婚,還能哪裏去。”

    “她夠可以的啊,為了熊掌舍了魚,現在熊掌丟了又迴去撈魚。隻是看謝三爺那脾氣,能讓?當初因為這件事,可是攪得雞犬不寧……”

    話題到此戛然而止,沒人再接話兒,頓一下,又有新的家長裏短可聊。

    小二端著盤子快步穿梭於桌凳之間,高聲吆喝,菜冒著騰騰熱氣,加多了辣椒,鮮香撲鼻。

    小年夜,燈火通明,有人煩憂有人歡喜。

    --

    到了家門口的時候,謝安已經從那時的憤怒中平靜下來。他站外麵冷靜一會,才踏進院子。

    阿黃在門口等著他,嘴裏叼半條魚,正用爪子按著啃魚腦袋。

    兩邊側房燈都關著,隻有楊氏的屋子還有亮。走近窗邊,能聽見屋裏人說話的聲音,謝暨趴在炕沿邊上玩九連環,琬宜和楊氏坐炕桌邊上吃棗嗑瓜子。

    上麵擺著小盤酥皮點心,另有一壺熱茶。茉莉花的,兌了蜂蜜。

    奇異的,掀開門簾,暖融熱氣混著說不清的恬淡香氣撲在臉上,一瞬間就心情大好。

    琬宜聽見動靜,直起腰,笑著喚一句,“迴來啦。”

    謝安“嗯”一聲,隨後笑,“餃子迴來了。韭菜雞蛋和蝦仁兒,還熱著。”

    謝暨打挺兒爬起來,手胡亂往謝安胸前去摸,被提著脖領子甩到褥子堆。他委屈摸摸後腰,“哥,娘說了,大過年的,你不能這麽兇。”

    謝安挑眉,拽著他耳朵又給扯迴來,“去洗手去。”

    謝暨不樂意,“姐姐和娘怎麽不洗。”

    “你把水打迴來,不就都能洗了。”謝安在他腦袋上胡擼一把,又將油紙包放桌麵上,拉著謝暨往門外走,嫌棄罵一句,“這麽笨。”

    謝暨不服氣頂嘴,“你聰明也不會背三字經啊。”

    “……”門外二人推搡著離開,琬宜趴在桌麵上,深深嗅一口紙包裏的香氣。楊氏把她身後剛洗過的頭發理順,又從發上拔一根簪子,綰一個歪斜鬆散的髻,散下一半披在背後。

    琬宜等楊氏弄完,扭扭腰,往後躺進她懷裏,抱著她胳膊笑著聊天。

    阿黃這幾天吃太多,身子沉的跳不上來,先躍上旁邊小桌,才堪堪爬上炕沿兒。尾巴掃過去的時候,碰倒了謝安的酒盅,落地上碎了。

    楊氏含笑,“碎碎平安。”

    琬宜掐掐阿黃耳朵,小聲和它鬧,“你討好我,我就給你求情,要不然一準挨揍……”

    燭火輕搖,暈散出暖黃光線。一室安好。

    筷子隻拿三雙,謝安不吃,隻靠在牆上看著他們。琬宜事先給他燙過一小壺酒,想著他已經喝過了,隻有兩三杯的量,謝暨饞,謝安就都讓給了他。

    餃子配酒,越喝越有,謝暨陶醉。

    醋味蓋過茶香,阿黃早就聞到蝦仁味道,躁動不安,可被謝安摟在懷裏,動彈不得。剩了最後一個,謝暨要去夾,被謝安踹了下屁股,他扭頭,不情不願把蝦仁挖出來,塞進阿黃嘴裏。

    琬宜歪頭笑,撓撓它下巴,“吃飽沒,迴去睡覺了。”

    謝安胳膊往外偏,躲過她的手,揚揚下巴,“再待一會,不急。”頓一頓,他又說,“很久沒過過這麽有味道的年了,晚點睡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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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琬宜看楊氏,見她也點頭,沒拒絕。謝暨把九連環拿她麵前,和她研究著要解開,兩人麵對麵坐著,大部分時候竊竊私語地商量,有時也因為意見不合動嘴吵起來。

    謝安幫著琬宜,拿旁邊幹棗打謝暨腦門,“挺大人了,讓著點兒姐姐。”

    謝暨哼哼唧唧,“你就知道使喚我……”

    謝安不語,一腿支起,懶洋洋將手腕搭在膝蓋上,指尖隨便打著拍子。無人看見的地方,他用另隻手揉搓著琬宜落在背後的長發末梢兒,一下一下,緩慢輕柔。

    --

    十幾裏之外,卻有人一夜未合眼。

    翌日一早,謝芙早早起來,眼下烏黑,用了厚厚一層妝粉才掩住。她想迴家,迫不及待,可想著昨日謝安毫不客氣的態度,又覺得恐慌。

    陳斯不喜歡她,甚至極為厭惡,她最初嫁過去時喜悅萬分,可慢慢就知道了其中痛處。五年夫妻,她除了珠釵華裳半分好處沒得到。

    陳斯還未考取功名時便就不用正眼看她,後來飛黃騰達,更是視她如無物,隨便一個妾室都能到她麵前趾高氣昂炫耀寵愛,這份屈辱讓她夜不能寐。

    可謝芙心氣高,麵對外人,即便內心再覺窩囊也要矜持著高貴做派,留住氣勢。隻她空有美貌,幾乎目不識丁,哪裏來的底蘊。落在別人眼裏,隻是趾高氣昂,飛揚跋扈。

    陳斯愈發嫌惡她,五年一過,便想就以無所出之名休了她。好在謝芙早留有退路,掐住陳斯把柄威脅,總算全身而退,沒留得棄婦罵名。

    踏出陳府那一瞬,她竟覺得天亮堂不少,而驟然輕鬆後,便就是無盡空虛。她想迴家。

    ……她真的幾近崩潰。

    謝芙不敢與謝安硬碰,雇了馬車守在小九門旁邊,等看著謝安到了後,才趕前往城郊。

    路途算不上多遠,顛簸著,小半個時辰也就到了。

    謝芙站在門口,往裏張望。仍舊是五年前的樣子,楊氏看起來並沒多顯老,雞鵝換了一批,還多一隻黃貓。近鄉情怯,即便傲氣如她,手心也捏了幾分汗。

    可她還沒開口,楊氏就先看見了她。短暫靜默後,楊氏臉色轉陰,把手中掃帚狠狠摔在地上,罵她,“你給我滾!”

    謝芙閉了閉眼,細細眉梢上挑,忍耐的神色。她往前走一步,喚一聲,“娘。”

    楊氏冷笑,“我可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不是瞧不起我們家嗎,說弟弟不成器,妹妹病秧子,拖了你後腿嗎,怎麽著,迴來看笑話了?”

    謝芙下額緊繃,紅唇鮮豔欲滴,她默了半晌,搖搖頭,“沒有。”

    “那就對了,我們好得很,沒笑話給你看。”楊氏眯眼看她,“你若是再不走,等謝安迴來,我讓他打斷你的腿。”

    謝芙嘴動一下,繞開這個話題,問,“謝暨呢?”

    “你管不著!”楊氏難得發火,抓起旁邊喂雞的食盆朝謝芙扔過去,“你給我滾!”

    裏麵菜葉碎渣潑了她一身,幹淨衣裙染上髒汙,雞鵝一擁而上,圍在她腳邊。謝芙手指在身側緊攥,終於轉身往外走。雪未化全,腳踩上去,咯吱作響。

    胭脂把臉頰潤的氣色正好,謝芙卻能感受到周身遍布的寒意。她坐在馬車裏,目光盯著前方,腦子裏像是塞了一團亂麻。

    車夫駕著車往前走,前麵狹窄路段,過來兩個人。他趕著馬往右移,留下兩人可過的小路,琬宜拿著串糖葫蘆跟在謝暨後麵,含半顆在嘴裏,聽他說話。

    謝暨說,“剛才我和我哥講,想吃達旦家的烤羊腿,他不給我買。”

    琬宜“唔”一聲,舌尖舔一下糖塊,沒搭茬。

    謝暨轉頭笑,“我又跟他講,是琬宜姐姐想吃,他立刻就同意了。”

    琬宜笑,“那感情好,我還沒吃過。”

    謝暨假裝嫌棄,“你們京城怎麽什麽都沒有,書上寫的這樣好那樣好,原來都是騙人的。”

    琬宜一噎,嚇唬他,“你再亂說話要你哥揍你……”

    擦肩而過時,風吹起布簾,謝芙聽見旁邊說話聲,眼睛掃過去,渾身一僵。

    頭上步搖墜子顫抖,她喊,“停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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