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心裏憋著股火, 馬騎的飛快, 到了小九門的時候, 門才開不久。

    門口掃地的夥計見他進來, 趕忙彎腰喊了句三爺。謝安沒理, 隨手把馬鞭扔過去, 冷著一張臉噔噔噔上了二樓。木質樓梯快要被踩得散架子, 他手背在身後,背影平白無故添了幾分煞氣。

    夥計都習慣了他喜怒無常的樣子,沒人敢出聲往他頭上添火, 一個個老實幹著手裏頭的事。

    臨安城雖不大,但是五髒俱全。裏頭賭坊大大小小不少,小九門是其中最具規模的一家。醜時過半打烊, 辰時過半營業, 一日算下來,經手的銀子數額過千兩。

    謝安十歲不到就混跡於此, 最初時幹的是端茶倒水的活兒, 後來個子長起來了, 也能撐得住兇煞的氣勢了, 就被提拔做了打手。再過幾年, 他腦子活絡, 籠絡住了一幫老主顧,地位也隨之水漲船高,成了副管事。兩年前, 管事得急病死了, 順理成章的,謝安就成了小九門的一把手。

    可以說,除了從未在人前露過臉的幕後老板,謝安在這一條街,就是頭兒。

    幹這種生意的,手裏難免沾染過一些汙穢事,他在這裏待了十幾年,自小到大,名聲從來都不好。最初時是迫於生計,萬般無奈才出此下策,後來日子好過了,楊氏也勸過他早日脫身,謝安卻不肯了。

    人都說這地方危險,可也沒人否認它來錢的快。在這樣的名利場混久了,再要離開,想要過那道心裏的坎兒就難了。謝安性子執拗,又野慣了,楊氏再怎麽勸,他都沒往心裏去過。

    謝安也不在乎別人怎麽看他,日子過的是自己的,他管那麽多做什麽。

    那些來小九門的人,贏錢的管他叫財神爺,輸的傾家蕩產的就視他做瘟神,恨不得與他同歸於盡。對於此,謝安從未在意,他每日招搖在街上晃,恨他的人那麽多,沒見過一個敢真站出來與他對麵理論的。他眼睛一眯,便就沒了人敢頂著他的火兒往上湊。

    再者,賭坊本就是開門迎客的地方,自己想要踏入這個門,又不是他謝安拽著脖領子扯進來的。輸了贏了,與他何幹。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一路上,不住有人彎身與他行禮,謝安目不斜視走過,心裏竟隱隱有幾分痛快。家裏那丫頭片子對他好心當成驢肝肺,可到了外麵,有的是人小心翼翼巴結著他……真是不識抬舉。

    旁邊架子上放著盆蘭花,橘紅色開的正盛。

    謝安路過時順手揪下來,攆在指頭間狠狠搓了搓,想著那會兒琬宜跟他說過的話,鼻子裏哼了哼,“話不投機……爺肯跟你有話兒便就不錯了。還投機,投什麽機,丫頭片子……”

    春東從裏頭出來,手裏拿著個紅盒子。瞧見他靠在欄杆上對著朵花搓圓捏扁的樣子,愣了下,接著便笑著打招唿,“哥,來這麽早。”

    謝安淡淡點頭,把手裏的碎屑撲掉,瞅他一眼,“手裏拿著什麽?”

    “鐲子啊。”見謝安眼裏有興味兒,春東賊眉鼠眼拉著他倒門後麵,打開給他看,“紅翡翠,瞧這水頭多好,金貴著。”

    謝安扯扯嘴角看他,“屁,你懂什麽水頭不水頭的。”

    春東不嫌他掃興,猶自樂著,把盒子收起後寶貝地揣進兜裏,“我是不懂,翠翹懂就行。反正給她買的,這不昨個兒沒去看她嗎,生氣了,跟我鬧呢,得買點東西哄一哄才好。”

    翠翹是珠翠樓的當紅,據說姿容豔麗非凡,能歌善舞,是春東的老相好。翠翹剛出來時就是春東買的,那時候她什麽都不明白,也不會看金主的貴賤,盡心盡力地伺候,兩人一拍即合。雖說幾年過去各自都混出了番名頭,但卻一直藕斷絲連著,見麵依舊郎情妾意。

    對此,謝安半點領會不了。他揚了揚下巴,問春東,“你怎麽就那麽喜歡她?”

    春東笑的意味深長,“哥,你沒體會過女人的好處,自然不明白,兄弟理解。什麽叫身嬌體軟,鶯歌燕啼,什麽叫十指纖纖,柔情蜜意……跟你說也不明白。”

    謝安“嗤”了一聲,迴想起琬宜給他斟茶時的樣子,雪白柔胰,發尾輕柔帶著淡淡香味……他按了按額角,諷他,“我看你才是不懂。一個歌妓,有什麽好,哪抵得上個平凡良家姑娘。”

    春東摸摸鼻子,“哥你竟講笑話,良家姑娘,哪個看的上咱們。”

    謝安動作一頓,猛地偏頭瞧他,春東被看的心裏發毛,鼓著勇氣又問一句,“就算真有看上你的,也沒見你稀罕啊?你數數,因著折騰,你被退了多少親事。以前那個趙家姑娘,還有李家姑娘……前幾天還有個張家姑娘?”

    謝安似笑非笑看他一會,腳猛地踹他小腿上,臉子撂下來,“趕緊麻溜兒給爺滾。”

    春東被嚇了一跳,趔趄下,趕忙護住懷裏的盒子,往樓下跑。剛過拐角,又被謝安叫住,他猶疑一下,問,“你那什麽紅翡翠,哪兒買的?”

    --

    坐在房裏的炕沿上,謝安對著燭火看著他手裏的小盒子,覺得自己有點蠢。他當時許是鬼迷心竅了,要不為什麽腦子一熱花了三十兩銀子買了這麽個東西。

    光亮下,翡翠裏頭光華流轉,有些刺眼。謝安看了半晌,隨手扔在一邊,按按眼角,嘟囔了句,“什麽破玩意兒,又貴又醜,晃得爺眼睛發花。”

    安靜待了一會,他心裏煩,蹬掉了靴子躺在炕上,雙腿交疊。

    迷迷糊糊快要睡著,外麵傳來潑水的聲音,嘩啦一下,把他忽的驚醒。謝安坐起身,緩一會神,耷拉著鞋往外頭走。

    推開門,冷風灌進來,他穿著薄衣裳,手伸到頸後麵摸摸脖子。琬宜站在他對門的門口,正抱著個盆子,溫言笑著同楊氏說話。聲音細細碎碎的,被風刮的支離破碎,謝安聽不清。

    不多會,楊氏轉了身,謝安心裏一驚,趕緊退後一步帶上門,避開她的視線。等重新被屋子裏的溫暖包裹,他才意識到,他又沒做虧心事,躲什麽?

    舌頭舔過齒後,謝安瞟一眼躺在桌麵上發光的紅鐲子,指尖搓了搓,過去揣進袖子裏。

    他靠著牆,閉眼想著,得了吧,跟個女人置什麽氣,爺們兒一點,大不了出點血送點東西就是了。況且他酒後失態在先,總是理虧的。

    再等了會,正房的燈滅了,謝安瞧了眼,再次出了門。他往對麵一看,西偏房的燈也滅了,屋子裏靜悄悄的,想必是睡了。

    摸了摸袖子裏的鐲子,謝安腳踏出去,輕輕拍了拍琬宜的門。

    裏頭很快有了迴應,一如既往的溫婉嗓音,聽的人心裏頭暢快,“來啦。”

    謝安叉著一條腿站著,手指拂過唇瓣,忽的想起來早上時候春東對女人的形容,“鶯歌燕啼”。這四個字,想想就覺得聒噪,還不如說叫“春風拂麵”。

    琬宜起身下了地,旁邊拿了件外衣披上,摸索著往外頭走。她手摸上門口的木鎖,邊開著邊問了句,“姨母怎麽這麽晚來了,落了什麽東西了嗎?”

    謝安忽然心情好起來,聽著那聲“吱呀”,勾起一邊唇角。

    “不是姨母。”他頓了頓,出言調笑,“我是你謝安哥哥。”

    琬宜後背一凜,想再合上門退迴去,卻已來不及。門口那人大喇喇插一隻腳進來,抱著臂,下巴微揚,“怎的,不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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