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良心情激,後悔道:“我方才忘記謝他了。他好像也有很為難的事情,方才對宋綬說什麽‘為臣不忠’,又是什麽意思呢?”


    袁少廷解釋道:“當年太後初政,佞臣丁謂大權獨攬,將政敵名臣寇準、李迪悉數罷免,貶出京城。丁謂命令當時的知製誥宋綬起草貶官詔書,那時滿朝文武都屈服在丁謂的威之下,宋綬也不例外。宋綬雖知道寇準、李迪是忠臣,但詔書上卻斥寇準為‘為臣不忠’,給李迪的評語是‘附下濟惡’。宋綬自詡清正,這件事可以說是他一生的痛處。範公提及‘為臣不忠’一事,並非想揭宋綬的傷疤,多半是想勸宋綬,上次沒有堅持,留下一生的遺憾,希望他這次能堅持。”


    何良不解道:“範大人就是想宋綬勸皇上莫給太後祝壽嗎?這好像也沒什麽呀?”


    袁少廷四下望了眼,見身邊沒什麽酒客,這才壓低聲音道:“何良,你很多事情不明白的。如今太後雖垂簾,但天子已成年。很多人都希望太後早些還政給天子,但太後好像根本沒有這個打算,很多人私下議論,太後自己想做皇帝。”


    何良一凜,記得當初張玉在西華門所言,恍然道:“所以太後寧死不用寇準,隻用親信,是在為篡位做準備嗎?”


    袁少廷歎口氣,“太後到底會不會篡位,誰都不清楚。但這幾年來,太後出遊,均是用天子的玉輅,朝拜規格,也愈發的向天子禮儀靠攏。過幾日就是朝廷冬日祭祀,天子要帶群臣先去給太後祝壽,然後再祭祀,無疑又把太後淩駕在天子之上。太後得寸進尺,一步步的試探群臣之意。範公隻怕太後篡位,天下大亂,所以上書反對此事。如今朝廷失言,隻有此公敢為人先。我帶你前來,其實就想讓你和他多說幾句話。”


    何良醒悟過來,“郭大哥隻怕我意誌消沉,所以想用範公之事鼓勵我?”他這才明白袁少廷的良苦用心,心中大為感激。


    袁少廷笑笑,心道,何良終於長大了,唉,隻希望他以後,能少受些苦。二人各有所思,何良又盡了一杯酒,感動道:“我過幾天,一定要去範公府上拜謝。這樣的人,值得我敬。”


    袁少廷搖頭道:“不用了,我想他很快就要離開京城了。”


    何良一驚,“為什麽?”


    袁少廷悵然道:“你難道方才沒有聽宋綬說,出頭的鳥總是先死。範公這次上書反對天子帶文武百官給太後祝壽,隻怕不用兩日,他就要被逐出京城!他方才唱‘忍把浮名牽係’之時,我已明白了他的用意。”


    何良震驚道:“你是說,範公明知道要被貶,可還要上書?”突然想到範仲淹臨別說過,“今日一別,不知何時再見。”何良終於明白了,可心中驀地酸楚,為那孤獨的背影。


    “是呀,這就是範仲淹,好一個範仲淹!”袁少廷放下空空的酒杯,輕敲著桌案歎道:“這種人,你應該見上一麵的,因此我今日就帶你來了。”他起身放下些碎銀,已舉步向樓下走去。可不等下樓,有一禁軍急急奔來,見到袁少廷,大喜道:“指揮使,你果然在這裏,太後急召你入宮。”


    袁少廷愕然,不知太後宣召何事。迴頭對何良道:“你先迴去,我去宮中。”何良點頭,見風雪漫路,目送袁少廷離去後,轉身舉步向郭府的方向走去。他喝了些酒,借著酒意,迴想方才在酒樓的一切,一會兒心情激,一會兒愁腸百結。


    他本是鄉下少年,本性善良,仗著些本事,碰到不平之事,總喜歡管管。後來幾經磨難,性格已經變了很多,多少有些憤世嫉俗,自怨自艾,但今日知道範仲淹的往事,突然想到,範大人屢經磨難,還是心憂天下,自己有什麽理由自暴自棄呢?


    一想到這裏,何良已振作起來,見風雪撲麵,不覺寒冷,反倒豪興大發。借著酒意敞開了胸膛,高聲吟道:“人世無百歲,屈指細尋思,用盡機關,徒勞心力!年少癡,老成憔悴,隻有中間經年,春風得意,忍把浮名牽係?”


    何良不喜文,卻喜這詞的蒼涼意境。踏雪正歸時,途經一巷子旁,風雪塞路,突然見巷牆那麵有棵大樹,上麵掛著個風箏。


    風箏做工精細,上麵畫著一鳥,羽翼華麗,鳥喙為紅色,兩翅又有紅黃色的翼斑,在這一片蒼白的京城中,顯得頗為明豔。


    何良第一眼見到那鳥兒,就喜歡上它了,雖然他還不知道風箏上的那鳥叫什麽名字。


    這並不是放風箏的季節,可為什麽會有風箏落在樹上?


    何良突然想到,這種天氣卻來放風箏,這人倒和風箏一樣的寂寞。


    不再多想,何良已準備翻牆上樹摘下風箏,正要有所舉動,突然聽到有女子聲音道:“喂,你幫我們取下風箏好不好?”


    何良迴過頭去,心頭一顫,隻見巷子那頭站著兩個女子。發話那人是個丫環,那丫環旁邊站著個女子,正訝然的望著自己。那女子身著白裘,膚白瑩玉,那漫天的雪花如花瓣般在那女子身邊旋舞,襯著那如畫的眉目,黑白分明的眼眸,有如潑墨山水,妙奪天工。


    何良半晌說不出話來,不想竟然還能見到這女子。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他在天王殿旁偶遇的那女子。


    那女子先是訝然,後是欣然,喜道:“你……你出來了?原來……”驀地臉上一紅,才想到自己和何良其實並不熟識,隨即收口,至於“原來”什麽,卻終究沒有再說了。


    何良喏喏道:“才出來沒有多久。”他突然有些自慚形穢,覺得自己不配和女子說話。這女子如此高雅,自己不過是個禁軍,還入過牢獄,再說當初她們還認為自己不過是個和旁人爭風吃醋搶女人的渾人,自己當初還撞傷過這女子,女子臉紅,是不是後悔和他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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