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動,從明日起,聚寶堂堂主一職,便由你來接替。”


    宣布這道任命的許徠衲慈眉善目地露出笑意。


    聚寶堂裏,左右兩邊排開四把紫檀靠椅,身為北賬房的李動敬陪末座,陡然被許堂主喚名,渾身一個激靈,由靠椅栽落,卻是唿嚎不已:


    “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認起錯來,他可沒有分毫遲疑。


    “錯哪兒了?”一身文士青衫的許徠衲悠哉笑起,滿眼好奇。


    “呃——”


    李動倒是說不上自己錯哪裏,被喚名之前,他正因為瞌睡而抽搐眼皮,左搖右晃著身形,飄飄如墜著魂靈。


    如果不是昂貴的紫檀木頭對他輕賤的骨頭來講實在硌硬,他早就請周公給自己安排相親去。


    在傳宗接代的事上,他有些急。


    想著自己分明二十好幾,別說嘴兒,就連姑娘家的小手也不曾拉起,他就覺得失敗。


    而最近受到手下的影響,在柳水巷的地攤買了本套黃皮革、盡是圖圖畫畫的“聖賢書”,每次翻讀,都讓春心蕩漾不已,就更教他痛恨起年少時挑三揀四,沒能把對門那位身姿是自己兩倍的小胖妞抱緊。


    蛋確實是扯遠了!


    現在不妨說說他何以被許堂主一叫,便慌慌張張跪地。


    當然是被罵慘了!


    聚寶堂的作用,即是為「義氣幫」掌管各種資產,堂下設有東、南、西、北四位賬房,負責治理在秋梁鎮的各種賬目。


    其中東、南、西三位賬房在幫派裏的後台不小、門路不少,唯有北賬房李動與「義氣幫」的淵源比蜘蛛絲還細。


    幫主肯給他每月一貫錢的差事,已經是給足了他死去祖父的麵子,往後基本屬於放養;如此一來,他自然成為聚寶堂食物鏈的底層,不至於被打,罵卻少不了。


    有劈頭蓋臉的大罵,有陰陽怪氣的譏罵,有狗血淋頭的臭罵;就連指桑罵槐,那株桑都是他。


    被整整罵了五年,認錯的反應當然刻入骨髓了。


    他雙手平鋪地麵,額頭枕在臂前,不敢看高高在上的許堂主一眼:


    “您說我錯哪兒,我就哪兒錯。”


    李動已能欣然做到不要臉。


    “你呀你,錯在做事低調,不敢爭先。”


    許堂主居然綻露出為數不多的溫言。


    “老夫對過你的賬,除了這個月差欠五貫錢,其餘都是漂漂亮亮,半個銅板不缺,想來是下過一番苦功的。”


    李動心想:當然不缺,整個北鎮,可以收賬的鋪子就隻有十七間,連手下都不必派遣,找個下午就能繞一圈。


    一間鋪子二百文錢,統共三貫又四百文,我就算想拿,又能拿多些?還不如分毫不差地上繳,省卻提心吊膽的苦惱!


    “為幫派做事,理當要盡善盡好。”李動巧語花言。


    “很好。”


    許徠衲頭一次為李動撫掌,繼而道:“老夫聽說你昨天和武功堂鬧得不歡而散,想必是為了他們借而不還的五貫錢吧。


    “像你這般的弱質先生,居然能直麵那群野蠻人,已不隻是勇敢,還很有擔當!”


    他毫不客氣地誇獎。


    幾滴淚珠奪出李動眼眶:您真的……我哭死!


    他挺起腰背,再次拜倒。


    許徠衲緊趕幾步,托住他的兩膀:“正是這副擔當,才讓老夫深信,聚寶堂的未來就應該交到你手上。”


    握住臂膀的雙手加重力道:“李動,接過新一任的堂主吧。”


    李動不禁在他的話下迷惘:我……堂主……


    這種事,他以往哪裏敢想!


    連連向其餘幾位賬房偷瞧,就見他們眼裏仿佛都冒出嫉妒的火花,鹹魚翻身的熱血在心底灼燒,抑製不住臉上的竊笑,迴答道:


    “不好,我承擔不了。”


    他還是了解自己到底有幾斤幾兩。


    固然這五年都在「義氣幫」,卻無甚密切私交,唯一肯陪著說說笑笑的,還是他的直係手下,實在證明了不是交際的料。


    而長袖善舞的本事,又是做一個堂主最為需要!


    許徠衲突然道:“月錢有十貫。”


    “李動必不辜負許前堂主所望。”倏爾間,他已換上義正嚴辭的模樣。


    ……


    由聚寶堂出來,李動仍像是置身幻夢一樣!


    從被人踩在腳下的北賬房一躍成為堂主,發夢他都不敢這麽想,刻下卻是切切實實的成真了!迴憶著其餘三人拂袖而去的模樣,心情很是激蕩。


    一定要好好慶祝一下!


    於是他化身瘋一般的男子,穿梭在鎮子的大街小巷。


    迴到河畔的宅院,開門就往正屋跑,在祖父枕頭下的暗匣裏的箱子底摸索著銅錢,細細由三貫錢中取出二百文。


    一百文拿來買酒肉,我記得有家簡陋小館,可以買上二兩濁酒、一碟鹽花生和一盤隔夜牛肉。


    另外一百文麽,到底還是得用來買書,就買那種用黃皮革包裹的、盡是圖畫的“聖賢書”……咳……月錢上去了,品味務必要跟著提高。


    李動一邊提著酒肉,一邊心虛慌張,一陣左顧右望,確定沒人,才蹬著快步溜入柳水巷。


    賣書的老丁聽聞如此大動靜,不慌不忙地將地攤一兜,扛在肩膀,跳躍上牆。


    隨時準備脫身的同時,又向來人定睛瞧望,雖隻見過一次,卻對李動很有印象。


    老丁笑笑,矯捷地從牆頭落下,把肩上的布兜解開,從七八本圖書裏拿出《瑤池濕浴》和《解腰束》,言簡意賅地介紹:


    “一本是沐池浴,一本是解衣裳,你要哪樣?”


    李動空出的右手一捏拳:“我全都要。”


    “嘿嘿。”老丁伸出大拇哥兒,滿眼的“你小子賺到”。


    他將兩本書捆上,接過童叟無欺的一百文,親自把“聖賢書”塞入李動懷抱:“你可得細品啊,我有陣子不能來了。”


    “你要去哪?”


    “進貨啊。”老丁淫滑一笑。


    打柳水巷出來,李動心房狂跳,提著酒肉、捂住胸膛,“蹚蹚蹚”往宅院跑。


    把門扉閂扣上,一顆心始才落下,迴到住慣了的偏屋,酒肉在桌前隨意放,顫著手把燭燈點亮,伸手入懷,連連解開書上的繩帶。


    兩書陡然分開,由其中滑出一本輕薄信劄,字跡密密麻麻,李動輕瞥一眼,盡是些人名,於是興致缺缺地甩一旁去。


    用舌尖呷一口小酒,牛肉在齒縫間咀嚼,虔誠地撫平圖書封麵,接著將之開合到不會折損的角度。


    第一頁是頭戴玉釵、柳眉杏眼、鼻尖翹挺、唇瓣薄淺的美嬌娘,素手向著腰間衣帶滑;第二頁上身餘褻裳,裙?貼地的同時,秀足正窈窕;第三頁已然在解……


    “夭壽嘞!”李動不知不覺就流出鼻血。


    《解腰束》配上二兩酒,讓他的腦筋暈眩;隨便往枕邊一躺,未及片刻,輕鼾已然不絕。


    沉沉的睡夢間,猝然聽聞一聲質問悠遠:


    “許徠衲當真會那樣好心,將堂主之位傳讓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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