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顯祖三人去到左長安門等候,此處等候的人真不少,有轎有馬,盡顯華貴,多是勳貴家仆。


    雖然上朝人數多達兩千,真正的主角是閣部,四品及以上文官為配角,四品以下文武群臣皆為看客。勳貴和四品及以上武官同為陪襯,隻是站位靠前,偶爾能說說話,也就僅此而已。


    因此散朝,最先出來的是雜官和勳貴武將,接著是高官,最後到六部大員。至於閣臣,就在皇宮文淵閣辦公,不需出宮。


    張壽峰看到定西侯蔣建元出來,就上前問候,並給管家蔣華也行了一禮。便繼續緊盯著宮門,隨著官員散去,左長安門冷清了起來。而早該出來的徐春甫這時還不見身影。


    又過了片刻,陸續出現了高官,都是官署在左門這邊的。


    張壽峰正著急間,突然看見徐春甫和正二品大員一同出來,他反倒不急著上前追問。


    這時徐春甫也看到了他們,招唿道:“長庚、夢石兄,一同隨大司馬去兵部。”


    湯顯祖向那老者說道:“明公,先在這吃了早餐再去衙門吧!”


    金英二人也連聲附和,他們何曾像今日這般近距離接觸朝廷大員。一時都有點手足無措。


    徐春甫見湯顯祖和老者相熟,和他互相認識了一番。方接著說道:“是極,是極,義仍所說極是,大司馬若不嫌棄,一起吃個早餐。”


    “我一介武夫,粗鄙得很,哪有嫌棄之說?小友,你去多買幾份早餐帶上,我們換個地方食用。”老者笑著說道,最後叫湯顯祖去買。


    湯顯祖還沒動,張壽峰連說他去就好,金英已經年邁,倒不需去爭,中國曆來有尊老傳統,七旬老人是可見官不拜,還能得官員的禮重。


    很快湯顯祖二人便買了迴來,大家一路往兵部衙門而去。


    老者將大家帶到地牢前,嗬嗬笑道:“若不嫌晦氣,可隨我同進。”


    大家忙說榮幸之至,隨後而進。


    來到裏間牢房,大家都為之一驚,就連昨夜來過的湯顯祖也震驚不已。


    通風明亮不說,裏間布置更和外界一般無二,兩排牢房十餘間,裏邊物什一應俱全,間間堪比旅店客房。


    眾人雖都是守法臣民,從未和大牢打過交道。但也聽說裏間如何的髒亂差。


    不管何人,一旦進入。若不花銀打點一二,可能死骨無存。如何會想到,牢房還能這般精致。


    老者解釋道:“我朝以士治天下,講究刑不下士大夫,可難免會有作奸犯科之輩,刑罰必不可少。然信而見疑,忠而被謗,更是屢見不鮮。這多少能給朝廷存些顏麵。”


    “大司馬少說了一點吧?”徐春甫見老者沒繼續說下去,笑著說道。


    老者也不見怪,顯然是了解其性格,便補充道:“不錯,最重要一條,兵部衙門也要吃飯。”


    眾人一驚,沒想到老者這般坦然,毫無忌諱。明代官俸不高,還有本色、折色之分,更是大為縮水。海瑞堂堂官員,家無餘產,竟至餓死子女;買兩斤豬肉為老母祝壽,朝野為之側目。


    清官難為,由此可見一斑。有明一代,貪汙受賄之風就刮了二百餘年。各種五花八門,變樣創收的,合法非法的,層出不窮。


    老者繼續說道:“我等所處位置,不必貪汙,也能過得滋潤。”


    “明公高風亮節,顯祖願效……”


    老者揮了揮手,打斷道:“這可不是我說的,是張閣老給我們高官劃的線。合法權益大家可以放心享用,一旦過線,嚴懲不貸。”


    湯顯祖沉默了,昨晚老者問了張府請他之事,先前不明白,事後卻慢慢迴過味來。他可知道三年前和他一起落榜的人就有張府公子,而高中的三百多進士,竟無一個照例選拔為庶吉士。意味著,這批進士無望高位。這般強勢霸道,讓湯顯祖本能的對張居正有些反感。


    “我雖不需要這些,也要為下麵的人考慮。索性就保留了這特色。”老者說著走了進去。


    “那倒是,你們兵部獄卒也不敢過於為難入獄官員,誰知他們何時便被起複!我說,還是你們這法子好,明碼標價,童叟無欺,給錢就往裏間住,好吃好喝的伺候著。不給錢,那就在外間待著,你還沒處說理,這本就是監獄的樣子。這算盤打的,實在是高!”徐春甫來京十餘年,攜醫術行遊走於公卿間,京城就沒有什麽是他不清楚的。


    老者也不在意他略帶的嘲諷,開始動手收拾一片狼藉的桌麵。見狀湯顯祖過來幫忙,張壽峰去別間把桌子搬了張過來。大家齊動手,很快兩桌椅擺好,吃食也都一並放上。


    張壽峰這時還納悶,一路進來也沒見那間有人,方才趁著搬桌椅也往裏看了看,仍是無人,那介賓究竟關哪去了?


    心中疑惑,隻是一時半會兒,不知如何開口。他正糾結間,金英反倒問了來:“汝元,我那寶貝徒兒現在何處?每間牢房我都看了,根本沒有。”


    聽金英這般一說,徐春甫也糊塗了,他疑惑地望著老者:“兵部在這邊還另設有牢房?”


    老者搖了搖頭,說道:“就這處,昨日休沐,未有人和我匯報,想必是知曉誤會,私下給放了。”


    眾人也不疑有他,因為三人昨晚夜宿一體堂,張壽峰並沒有迴家,家人也不知他在何處。湯顯祖見三人點頭,也不在意,隻是問道:“明公,現在叫兩位,嗯,兩位先生起來就餐?他一時不知道如何稱唿這二人,昨晚老者隻是提了一嘴,要來見一個奇人。


    這會湯顯祖倒是相信了,不說一心把牢房當家之事,就兩壁堆滿的千冊書籍,也足以讓他稱奇。


    老者沒有迴答,他已經在叫了。何良臣從夢中醒來,見是老人,把眼一閉,側個身,繼續睡去。老者推了一下,他不耐煩道:“煩不煩?一大早擾我清夢。”


    老者叫道:“老何,別不識好歹,你這臭脾氣,再不改改,真要蹉跎一生了。快起來吃飯,我親自給你帶的。”


    “我樂意,一輩子都這樣過來了,臨老,不改了,也改不了。”雖這樣說,但他還是起來了。掀開被子他才意識到裏麵還躺了個人,其實早有注意到,隻是方才醒來,又顧著鬥氣,腦子沒有完全清醒。


    隻覺得頭疼欲裂,不及思考,便吼道:“譚綸,你大爺的,將此人弄我床上作甚?”


    眾人愕然,湯顯祖和老者也麵麵相覷,昨晚還真就是他將讓二人弄床上去的,這會兒被指著鼻子質問,頓時不知該如何迴答。


    何良臣踹了一腳,張介賓大叫醒來。接著便傳來一連串的“父親”、“師傅”、“介賓”、“徒兒”的招唿身。


    三人一愣,幾乎同時脫口而出:“你怎麽在這?”


    張介賓揉了揉生痛的腦袋,慢慢迴想起闖欽天監到入兵部獄,以及後麵發生的荒唐事,一切好似做夢般。還不待他細說,眾人也都大致明白是怎麽迴事。


    湯顯祖說道:“看來我早上的猜測是對的。”


    “介賓你不是滴酒不沾嗎?”張壽峰見介賓頭疼的樣子,擔憂的說道。


    “哼,我讓誰喝誰就得喝。”何良臣悶哼一聲,也迴想起昨晚之事。


    大家都是聰明人,也不需要解釋,便大致猜出發生了什麽。兩個當事人都還宿醉,譚綸說道:“喝些米粥會好一些。”


    金英擔心張介賓身子,見壁案上有筆墨紙硯,便去磨墨,提筆書寫道:“白豆蔻仁、縮砂仁、葛花各五錢,幹生薑、神曲(炒黃)、澤瀉、白術,各二錢,橘皮(去白)、豬苓(去皮)、人參(去蘆)、白茯苓(各一錢五分),木香五分,蓮花青皮(去穰)三分。”


    張壽峰也行醫多年,接過一看是葛花解酲湯,便跑去拿藥。


    張介賓二人各喝了碗粥,稍微好受了些,躺下繼續休息。


    譚綸、湯顯祖、徐春甫、金英四人也都坐下喝粥,開始聊起醉酒和解酒的方子。


    譚綸雖是科舉出身,但一身功名都是馬上獲得,早已融入了軍人習慣,好酒成興。也積累了一些解酒靈方,簡便廉效。


    徐春甫、金英都是一代名醫。常年給達官顯貴診病,都是些普通人難得的富貴病。醉酒便是常見病,也都積累了些解酒的良方。


    徐春甫早在二十年前,便博古通今的整合醫書,又是在新安那片醫者聖地成長。各界重視之下,新安的醫家、醫籍如雨後春筍。這才使得徐春甫,能在短短幾年,完成一般醫家數十年難盡之功。


    因此徐春甫說的每個解酒方,不僅有出處,還都經過新安醫家使用,效果顯著。


    一開始譚綸還說得起勁,後麵就剩下徐春甫和金英二人辯難,至於湯顯祖,雖然也初通醫術,但也就是懂得皮毛,在兩位行醫三五十年的方家那就不夠看了。


    眼見二人沒完沒了,何良臣頭都大了,看了眼張介賓,正巧譚綸插了句話,他便大吼道:“好你個譚綸,身為兵家,卻在醫家群裏談酒論醫,兵家之道,你丟哪去了?避其虛實,還要我教嗎?”


    眾人先是一愣,接著便樂開了懷。這裏可不都是些兵家和醫家麽,哦,還有一個是儒家,未來的戲劇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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