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清池一身輕快,翻入王家院落。


    陸園的宴會早已結束,若是再晚些迴去,定然會挨義父責罵。


    王家藏書樓前,氣氛低沉,硯清池剛剛現身,便感到一道灼熱目光停在自己身上。


    舉目望去,與王淮安四目相對。


    硯清池本以為義父會傳音責罵幾句,已厚著臉皮等著。


    王淮安隻是淡淡看她幾眼,便將頭轉向別處。


    王家藏書樓前,各家主事的人都在。中書君親自登門去請,誰人敢怠慢,紛紛套了馬車,疾馳而來。


    這時候低調行事最好,硯清池閃身落迴洗硯池旁的矮亭。


    君不白一襲白衣侯在涼亭中袖手旁觀,見硯清池迴來,好奇道:“陸園的宴會結束了?”


    矮亭有美人靠,硯清池側身落座,趴在美人靠上瞧院中的熱鬧,有一搭沒一搭迴道:“半個時辰前就結束了,怕我爹責罰,在外麵溜達了些時辰才迴來。”


    硯清池身上有肉包子的香味,君不白吸一下鼻子,聞出味道來,歎道:“城西鑼鼓巷孫婆婆的包子好久沒吃過了。”


    硯清池從懷中摸出一卷荷葉,隨手丟給君不白,囑咐道:“隻準吃一個,特意給我爹帶的。”


    荷葉卷有硯清池的體溫,應是怕包子涼了,一路上放在懷裏溫著。


    君不白半晌沒吃飯,這會饑腸轆轆,管不了許多。解開荷葉卷,裏麵還有一層隔湯水的牛皮油紙,揭開油紙,包子肉香撲麵而來,不禁誇讚一句孫婆婆手藝還是一如既往得發揮穩定。


    肉包有四枚,君不白叼起一枚,卷起油紙,又捆好荷葉卷,遞還給硯清池,硯清池隨手塞迴懷裏。


    包子暄軟,出鍋沒多久,怕湯汁燙嘴,君不白咬一小口,吹涼包子裏的熱氣,緊咬一大口,大口吃才最過癮。


    “各家主事的都在,如此大的動靜,可是處置那毒婦的?”


    硯清池雙眼掃過院中端坐胡椅上的幾人,打過幾次照麵,叫不上名字,但也知是哪家的人。


    君不白吃完手中包子,舔舔手指,靠在亭柱上,瞥一眼院中,王家二夫人還未到場,嗤笑道:“你去赴宴這幾個時辰,那毒婦又葬送了王家幾十條人命。”


    亭子的風很舒服,硯清池打著哈欠,趴在美人靠上,整個王家,她隻關心義父的安危。附和道:“那正好,給她那個浪蕩兒子備的棺材還沒下葬,靈堂法事也是現成的,一塊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還能省幾兩銀子。”


    二人談話間,進出藏書樓院牆的正門,王二夫人端著架子邁入藏書樓前院,守靈的縞素用深紫色錦衣替下,錦衣上金線繡著暗紋花色,枯槁麵龐用撲粉填平,眉黛青顰修額,唇上點了朱紅,披散的頭發也梳洗成髻,步搖輕擺,審視院中各家管事的人。


    一身儒衫垂地的王淮民踉蹌中追上前來,用寬袍衣袖遮住臉頰,踉蹌間,左右臉頰露出指甲劃出的傷痕,略顯狼狽。


    王二夫人略過門前幾人,徑直走去王淮安身前,臉上無半點悔意,也不行禮,挺直軀幹,直勾勾望著他。


    “樂瑤,不可無禮。”


    王淮安右手旁靜坐的錦衣中年男子率先出聲,起身嗬斥道。


    婦人扭轉身子,冷哼一聲,諷刺道:“紀兒屍骨未寒的時候,我幾次差人去尋你這個做舅舅的來替他討個公道,你閉門不見,讓我孤兒寡母在王家受人欺辱,如今王家一封信,你倒是來得及時,怎得,是來替王家休我的不成。”


    中年男子抖抖衣袖,背去身後,端起兄長的架子數落道:“紀兒行事不端,為兄多次勸你要好好管教他,你百般寵溺,偏袒縱容,聽不得旁人半點逆耳之言,溺子如殺子,如今他落得如此下場,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你不知悔改,一意孤行,甚至買兇殺人,將王家無辜之人牽扯其中,釀下如此滔天禍端,讓我白家顏麵盡失,王家一封休書休你也在情理之中。”


    婦人勾唇一笑,目光落在王淮民身上,手無縛雞之力的王淮安被她一眼嚇破膽,連滾帶爬朝兄長王淮安身後躲去。


    婦人嘲道:“瞧瞧他那副樣子,當年兄長跟王家將他吹得天花亂墜,說什麽江南脾氣秉性最好的男子,我嫁予他,便是最好的姻緣。我聽信兄長之言,想著嫁過來後,與他舉案齊眉,生個一兒半女,相夫教子,恩愛一生……”


    多年前的憧憬早已化作泡影,婦人眼神陡變,緊握雙拳,想將悶聲不言的王淮民撕個粉碎,繼續述說陳舊過往:


    “兄長可知,我懷胎十月時,他整日流連花街柳巷,不曾迴家看望一日;我生紀兒那日血崩不止,他卻與人在暗巷為一風塵女子爭風吃醋;紀兒自幼體弱,五歲入學堂,隻是識字慢了,便被他責罰,他想與人整個高下,那是他自己的事,為何要拿我的紀兒去與旁人比;你們都說紀兒不學無術,可他五歲就能寫得一手好字,八歲就能熟讀古文,若不是他,紀兒怎會厭惡學堂,學會吃酒賭錢,狎妓惹禍,落得今日客死他鄉的下場。”


    婦人訴完,中年男子微微動容,轉頭望向王淮民,沉寂許久,低聲道:“為何你以前不說。”


    聽罷兄長這句,婦人胸前浮動,冷言冷語道:,“自我嫁入王家,兄長可曾看過我這個妹妹,多次差人送去的書信,你可拆開看過一眼。江南諸事你都能統管得當,為何我的事你卻不曾幫扶,紀兒被趕出家門時,我多次差人請你來替他說情,哪怕白家出麵留他在金陵也好,也不至於客死異鄉,我看江南的百姓都比我在兄長心中的地位足吧。”


    “白樂瑤,你的事白家不管了!”觸到中年男子禁忌,男子大怒,拂袖坐迴原位。


    婦人同樣大怒,直唿其名道:“白相卿,我即便死了,也不會念你白家半點好處。”


    二人不歡而散。


    矮亭中,看熱鬧的硯清池輕笑出聲:“這對兄妹的脾氣倒是挺像的,不過啊,我若是她,早就一硯台拍上去給他來個滿麵開花,還有那個王淮民,發現他有不軌之舉,就該直接拍死,去父留子也未嚐不可。”


    君不白從袖中捏出一絲刀意,在掌中凝視,心如亂麻。


    如果當年王淮民能恪守本分,與白樂瑤舉案齊眉,王二公子也不會誤入歧途;如果王淮民不從中作梗,與他人攀比,王二公子也能與常人一般,讀書習文,約束自身,做個知書達理的讀書人;如果王二公子被趕出王家時,身為舅舅的白相卿能收留他,循序勸誡,一一改正,也能重拾自我,迴歸本真;如果……


    可這世上哪有諸多如果!蘇州天下樓的事,楊媽媽的遭遇,不是她幾句訴苦,自己心軟就能去輕言饒恕地。君不白指尖借力,快刀斬斷心緒,深吸一口氣,心靜如水。


    院中一言不發的王淮安察覺亭中細微刀意,扭頭去望。


    硯清池以為自己的率性之言被義父聽去,慌忙抬起衣袖去遮麵龐。


    君不白與王淮安對視片刻,抬手拍向胸前,提醒王淮安,他衣襟貼身還藏著那卷古籍孤本。


    君不白動作輕微,王淮安看在眼中,揪心萬分,生怕他不知輕重拍壞那卷孤本,不忍再直視,索性收迴目光,望向院中眾人。


    王淮安衣袖帶風,躲在他身後的王淮民腳下升起一陣風來,將其推迴院中,與白樂瑤立在一處。


    王淮安麵露威嚴,問責道:“淮民,樂瑤方才所說,可是真的!”


    王淮民臉上隱隱作痛,不敢挨白樂瑤太近,朝另一側挪出幾步,摸著作痛的臉,辯解道:“兄長休要聽她胡言,自她嫁入王家,王家誰人不知,我處處受她欺壓,稍有不甚就會換來拳打腳踢,惶惶不可終日。”


    王淮民稍作停頓,兄長王淮安最不喜讀書人沾惹風流事,婉轉道:“所以……所以我才出門躲避風頭。”


    是非顛倒,隨口黑白,白樂瑤冷笑一聲,王淮民不敢迴頭,抬袖遮住臉,朝另一側又躲出幾步。


    有風落入院中,駕風而來的中書君手捧幾本賬冊,端去王淮安手旁,身上出塵絕世的寬袍廣袖沾滿花街暗巷裏胭脂水粉的俗氣。


    王淮安抬起手臂,懸在半空,遲疑片刻,沒去翻看,收迴手,目光從隨和變得冷峻,目光所至,深如遠山。


    王淮民頓時覺得肩頭一沉,雙膝發軟,跪倒在院中。


    “中書,他這般行徑,該領何等家法?”


    豔陽高照的王家藏書樓,隨著王淮安的開口,瞬息之間氣溫驟降,恍如寒冬。


    中書君不留情麵地迴道:“杖五十,逐出王家。”


    “可有怨言!”王淮安冷聲質問道。


    院中淒涼,王淮民扶起上身,厚著臉皮怨聲道,“你我自幼父母早亡,書上言,父不在兄為尊,這些年兄長隻顧自修本身,二十歲便立於聖人之巔,成為讀書人效仿典範,可曾迴頭望過,愚弟的書讀得如何,日子過得怎樣?”


    王淮安不作聲。


    幼年父母早亡,又有兄族窺視家產,他若是慢上一步,便會被生吞活剝排擠出王家,與弟弟王淮民一同出門去討生活。父不在,兄為父,他埋頭苦讀,奮起直追,二十歲登上王家家主之位,護住父母留下的一切,包括不諳世事的王淮民,為的隻是他能在王家不受約束,活得安樂。


    這些年不管不問,任他妄為,才造就今日這局麵。


    王淮安凝視院中挺身而立的白樂瑤,原來,自己與她並無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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