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白一路行得緩慢,曲斜風用來報信的鴿子飛迴天下樓一炷香時辰,才悠悠現身,打著哈欠落在後院菜巷。


    後院前半夜剛剛修葺好的門檻被羅老太太的來迴踱步踩出凹痕。


    “怎得這時辰才來!”羅老太太瞪他一眼,伸手扯住君不白衣袖,生怕他臨時變卦,跑去別處。


    君不白懶散迴道:“折騰了半夜,加上腹中無食,實在又困又累,安頓好神農醫館的事,便立即趕迴來,途中還險些從半空栽下去幾次。”


    院中已經沒有自家莊主的求饒聲,羅婆婆腳程快上許多,縮地成寸,督促道:“快些吧,莊主的腿還能不能保住,就看你了。”


    君不白歎聲道:“世叔要是能管住自己那張嘴,也不至於惹葉仙子生氣。“


    羅老太太自責道:“事已至此,想法彌補才是上策,以後我會多提點莊主的。”


    二人一路行至沈清瀾的別院。


    院子本就空曠,無風雅之物裝飾,一覽無遺。


    葉仙子一襲紅衣立在屋簷上,孤影傲寒,一袖飛花無情撒在院中。


    漫天紅葉,百曉生整個人跌在青石上,傍身的輪椅已瞧不見半點本來模樣。


    啞奴被震暈在牆角,紅葉落個滿懷。


    羅老太太大氣道:“你去求個情,欠我歸農山莊的人情一筆勾銷。”


    君不白小聲道:“婆婆,她在氣頭上呢,我可攔不住。”


    羅老太太嘟囔道:“夫綱不振,日後成家如何樹威。”


    青玉手羅青這聲抱怨,被屋簷上發火的葉仙子聽見,眉間紅袖化成一點,迎麵刺來。


    羅老太太扯過君不白,擋住那柄紅袖,縱身躍向百曉生,將他拖出院子。


    紅袖在君不白身前退散,重迴葉仙子眉心,葉仙子身上寒意減退,不再管百曉生,攏起衣袖,轉身走月光撲灑的屋脊,那一片月光都被紅衣侵染。


    君不白一手禦物決將牆角衣襟兜滿紅葉的啞奴從牆頭扔出去,足尖輕點掠上屋簷,在葉仙子身旁站穩,輕笑道:“他又哪裏惹到你了?”


    葉仙子隨口道:“瞧著不順眼。”


    後院菜巷多了兩架雕花馬車,羅婆婆將百曉生安放在前頭那輛,又將昏睡的啞奴單手提起,一同丟進車中,折身去沈清瀾的別院喚沈清瀾出門。


    君不白整個瞧在眼中,補充道:“揍幾下出出氣就行了,畢竟他跟我爹娘是故交,我還得喊一聲世叔呢。”


    葉仙子迴頭,眼神冷峻,“他日後若是敢仗著長輩的身份出現在我麵前,我不隻會打斷他那條腿。”


    君不白苦笑道:“他啊,怕是再沒膽子在江南現身了。”


    葉仙子沉默半晌,斂去周身寒意,柔聲道:“適才瞧見劍神,估摸著你娘也到了金陵,我該迴去了。”


    君不白會錯意,春風滿麵,寬慰道:“商議婚事的日子還早呢,別擔心,我娘那邊我自會周旋。”


    葉仙子冷若冰清,一步走去半空,仙姿卓卓,“商議婚事之前我師祖的事也要擺平,我要迴金陵參悟長生境,你若是忙完蘇州的事,便去金陵薑家尋我。”


    君不白微微抬頭,仰望葉仙子,不論自己如何追趕,總會慢她幾步。不由攥緊雙拳,沉思半刻,又舒展開來,帶著笑意溫柔確認,“當真要做天下第一啊。”


    “說出口的話,豈會輕易更改。”


    葉仙子化虹而去,留君不白一人在屋簷賞月。


    月光太無趣,君不白瞧上半會,低頭呢喃道:“看來真的要去找我爹問問如何做這天下第一了。”


    菜巷後院的雕花馬車碾過青石,吱呀作響,侯在暗處的歸農山莊眾人也隨車去金陵。


    羅老太太目光荒涼,獨自收拾著蔥油餅攤。


    君不白從屋簷掠下,打破寧靜,嘲諷道:“世叔當真是不打算在蘇州呆了麽,連沈小姐都一同帶離。”


    羅老太太取水和麵,在案板上揉搓蔥葉,“莊主執意要去長安,清瀾要在你們金陵天下樓寄養些日子。”


    沈清瀾的身世萬一百曉生透露給娘親,葉仙子那如何自己自處,君不白忙慌問道:“這事我娘知道麽?”


    羅老太太和麵的手法中摻雜著內力掌法,案板手背始終光潔,“莊主已見過劍神了。”


    百曉生見過舅舅,那沈清瀾的身世,舅舅多半已經知曉。


    該來的總要來,君不白長歎一聲,蹲坐在石階上,天下樓無人看管,他不便走開,等著羅老太太新烙的餅出爐,吃上一張填填肚子。


    等去一盞茶,新出爐的餅蔥油味正濃,羅老太太扔出一張餅,餅麵燙嘴,君不白兩指捏牢,撕下一塊送入嘴中,一旁問到:“婆婆是要去金陵還是去長安啊。”


    羅老太太自顧烙著餅,心緒不寧,一張餅出鍋慢了時辰,烙得發黑,被她丟給君不白,“等忙完蘇州的事,會動身去金陵。”


    發黑的餅嚼著廢牙,不適合賞味,被君不白幾口吞入腹中,老太太很少失手,他已猜出大概,道:“世叔那人雖然心口不一,但在他心裏,您跟沈小姐都是跟他最近的人,你們留著江南,他才能安心去長安。”


    羅老太太麵色暫緩,坦然接受百曉生的安排,又烙出幾張新餅,餅麵金黃,散著誘人蔥香。


    君不白吃下兩張餅,抹掉嘴邊油漬,起身拍去衣角灰塵,折迴樓裏取一壇仙人醉潤喉。


    走過沈清瀾的院子,瞧見明月在台階上蜷著身子,眼神落寞,手中醬牛肉啃去很大一口,食之無味,丟在一旁。


    世間最悲涼的事,便是離別。


    沈清瀾去了金陵,蘇晚也去了金陵,這蘇州城已沒有陪她的玩伴。


    君不白從指縫間望一眼月色,蘇晚去了金陵,應該不會再迴蘇州,金陵天下樓像她那般大的女子隻有她一人,也需要個同齡的玩伴。


    君不白開口道:“等蘇州的事忙完,帶你去金陵如何,晚晚也在金陵,而且金陵天下樓的醬牛肉比蘇州還要好吃。”


    明月賭氣迴道:“我才不要去金陵,一個個的招唿都不打,撇下我就走了。”


    樓萬春、隋定風、柳芸娘、謝靈遠都在神農醫館,葉仙子適才離去,沈清瀾也被百曉生帶走,今夜天下樓夜裏長明的燈火也黯淡許多,君不白凝出刀意掃清院中堆積的紅葉,多逗留一會,也能為她驅趕一時落寞。


    院中落葉堆成山丘,君不白捧著衣袖,柔聲問道:“有沒有什麽想吃的,今日我守夜,想吃什麽盡管提。”


    明月將頭埋在雙膝處,露出半張失落的麵龐,孱弱道:“我想喝八寶粥,小時候不開心的時候,我二哥就會親自下廚給我熬八寶粥喝。”


    君不白一手禦物決將院中堆成山的紅葉牽起,送去廚房做引柴,“那就喝粥,要不要幫我燒火,熱騰騰的廚房可比這暖和多了,要是你中途還想吃別的,我好一並做給你。”


    明月哦了一聲,從膝窩處露出整張臉,撿起手邊那塊肉汁凝結的醬牛肉,用荷葉裹好,失魂中走向廚房。


    君不白捧著紅葉緊隨其後,幾次搭話,都被她遠遠躲開。


    冷火涼灶的廚房,紅葉做引,明月生火的手法格外嫻熟,先用火鐮敲出火苗引燃棉物,在丟去灶膛紅葉堆裏,撿起毛竹做的吹筒慢慢送風,吹到火勢洶湧,散出灼人氣浪。


    君不白衣袖輕擺,引甕中井水添去半鍋,又尋來八種幹果洗淨,舀上半瓢江南香稻輾出的新米,一並扔去鍋中。粥米煮到開花還需些時辰,怕明月喝粥寡淡,君不白捏出刀意,挑揀一副瓦罐中燜透的醬牛肉,連湯帶肉切成薄片碼在盤中。


    廚房的煙火阻隔寒意,明月的神情稍稍緩和,在灶膛前的鐵板上煎透手中那塊冷掉的醬牛肉,捧在荷葉上撕成一縷一縷打發時間。


    君不白洗淨案板,又從暗處撿起幾片菜葉,打算炒個合蔬,抽空問道:“你來天下樓這些時日,還未聽你提及過家人,你方才說的二哥可還在世上。”


    明月在嘴中塞上一把牛肉絲,鼓著腮幫,握拳示威道:“不許提他,他那人最沒良心。”


    明月生氣的模樣,倒是跟蘇晚相似幾分,想來這年紀的女子,生起起來怕都是這般,君不白調換話頭,“那你家中可還有什麽人?”


    明月掰起指頭數,“大哥、三姐、四姐、五哥、六姐、七姐、八哥、九哥、十哥、還有小十一、跟小十二。”


    聽她數來,這兄弟姊妹眾多,也是在家受寵的身份,君不白低頭摘著菜葉,隨口問道:“你是離家出走吧。”


    話匣打開,明月撐起頭,另一隻手添著新柴,“讀書腦殼疼,我爹天天逼我識文斷字,背不下來就讓夫子罰課文打手心,我不喜歡。”


    君不白燒油炒菜,油點飛濺,被他手邊刀意吹迴鍋中,感同身受道:“讀書確實是件頭疼的事,我小時候隻要逃學,就會被我娘用燒火棍追著打,滿山遍野得跑,所以我現在的輕功也是一等一的好。”


    明月被逗笑,“哪有人輕功是這麽練出來的。”


    明月臉上的笑意停留片刻,須臾間又蒙上一絲惆悵,“小時候我二哥也是像你這般逗我笑的,可惜現在我連他心裏想什麽都猜不透了。”


    一盤合蔬出鍋,香氣勾人,君不白勸慰道:“等你到了他那般年紀,或許就明了了。”


    粥鍋煮得沸騰,明月不再添火,手中牛肉絲也吃完,雙手捧在臉頰審視君不白,不知是爐火太高,還是心事作祟,整個臉頰微微發燙,萌生出從未有過的別樣情感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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