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風吹過院落,屋脊上投下的月光在院中搖曳擺動,同樣吹動君不白垂下的衣角。


    羅老太太已止住手臂上的蛇毒,毒未入骨髓,老太太扔下南疆漢子,退至一旁運功將蛇毒逼出,兩隻手青玉色森然。


    老太太年歲已高,還要受蛇毒蝕肉之痛。君不白於心不忍,柔情怒目,一指撥動劍河,“不論是王家雇你來的,還是旁的緣由,閣下身在江湖,就該知我天下樓的規矩,今日閣下既然敢在天下樓動武,那便是做好舍身赴死的準備了。”


    南疆漢子被青玉手羅青那一爪扯碎頭巾,盤在頭頂的發髻散成一團,遮擋住視線。漢子嫌它礙事,從懷中摸出一截粗麻,麻利裹好頭巾,兩條袖口化出兩條紅蛇,也不言語,欺身撲向君不白。


    君不白搖頭歎惜,入江湖這些年,很少去動殺念,能與人講通禮數,便不會與人動武。身負天下樓江湖名聲,他也不是事事退讓的主,既然南疆漢子執意動武,那便遂他的願。


    一指劍河劃出,張狂劍意割開整片夜色,南疆漢子迎頭撞在劍河之上,剛裹好的頭巾被撕成片縷,右耳的耳墜也被劍意斬成兩截,漢子生出紅蛇的粗麻衣衫被劍意撕扯成灰。


    南疆漢子獰笑一聲,用身軀撕開劍河,手中那兩條薄入紅霧的蛇從漢子手中蜿蜒而出,撲向君不白麵門,在他身前炸成一團紅霧。


    一旁催功化毒的青玉手羅青身上蛇毒已散去多半,麵色紅潤,底氣十足喊到:“小心,那東西有毒。”


    南疆最毒之物,須臾之間就能喪命。南疆漢子入江湖,仰仗的便是這一手化物境化出的蛇毒,瞧見君不白染上蛇毒,漢子扯起嘴角,雙手護於胸前,去擋張狂劍意。


    蚍蜉撼樹,那一指劍河奔湧,南疆漢子吐一口濁血,被奔襲的張狂劍意撞出幾張開外,漢子身後那堵臨街的白牆轟然倒塌,守在後巷中的歸農山莊眾人接連現出身影。


    紅霧遮擋,君不白本想一刀吹散毒霧,不經意間撇向一旁瑩瑩有光的屋子,沈清瀾和明月尚在屋中,眼下蘇晚不在樓裏,若是她二人染上蛇毒,不像羅老太太那般可以及時逼出蛇毒。


    一手禦物決牽動,廚房後院那口水井飛出一條水線,吞下身前紅霧。


    毒霧被衝淡,南疆漢子勉強破開劍河,整個身子生出一條紅蛇,紅蛇在月光下吐芯。


    君不白散去劍河,衝淡毒物的那條水線凝成一柄劍浮在胸前,心思深沉,若斬碎那毒霧,毒霧散去城中,整個蘇州城便是遍地枯槁。


    羅老太太已逼出蛇毒,翻上沈清瀾身居的屋簷,衣袖揮動,藏於後巷的眾人紛紛落在院中,護著沈清瀾的屋子。


    南疆漢子入天下樓前窺探過周遭,眼下,賣菜的菜農、挑貨的貨郎、幫寫書信的書生、繡著絲帕的繡娘,各色裝扮的人影落在院中,漢子不為所動,明明是群普通百姓,卻讓他感受到滿天的殺意。


    唯有歸農山莊,才有此等手筆。


    一千兩殺一人,旁人的生死與他無關,南疆漢子撒出紅蛇,纏向君不白,心中作好盤算,若這還是無法撼動他,自己也能趁他被紅蛇分神之際,撤離此地。


    君不白深吸一口氣,一劍斬落紅蛇,紅蛇竄進水線中遊向他麵門。無數的水珠在水線中凝成水劍,斬碎紅蛇,那條瑩亮的水線全然染成致命的紅色。


    紅蛇被斬,南疆漢子撤向後方,遁去夜色之中。


    君不白沒去追趕,在院中團著那條水線。


    一隻灰色鴿子從羅老太太袖中飛出,振翅飛遠。羅老太太從屋簷上掠下,望著君不白手中那團水線,抬起被蛇毒侵染的手臂,“那人應該是南疆五毒中的蛇骨,江湖傳聞南疆五毒,善用毒殺人,常年混跡在金陵,暗地裏幫那些名門貴客做些殺人越貨的勾當。”


    君不白一道暗勁沉去水線之中,整條水線被斬成無數截,化成一柄柄水做的長劍,嘴中咀嚼著那人名頭,“南疆五毒……”


    一道火光衝天而起,燒紅半個夜空。


    君不白與羅老太太一同掠上屋簷。


    起火的地方是萬春樓。


    “萬春樓怎麽起火了?”羅老太太驚唿一聲,慌忙撒出一隻灰鴿。萬春樓裏有歸農山莊的暗哨,此時異動,她竟未收到半點消息。出了此等事,沈清瀾的安危才是首要,羅老太太衣袖擺動,藏於別處的歸農山莊分出幾人落在院中,其餘幾人馳援去萬春樓。


    楊媽媽尚有身孕,樓萬春在萬春樓需寸步不離守著她,擔心再出岔子,君不白禦劍淩空,攜那道水作的劍河飛去萬春樓,按下的殺意再次奔湧。


    天下樓屋簷上,葉仙子迎風站立,抬手撫摸手腕的相思扣,有她在天下樓,君不白大可放心去救人。


    對麵屋簷上的四月白衣素淨,這城中異動,勾不起她半點興致,眼見二哥雙月藏身的屋子站滿歸農山莊的人,心中明了今日帶不走二哥雙月,躬身作別葉仙子,拂袖掠向太湖。


    四月飛走片刻,臨街的一座破敗的院落,一道月光追去太湖。


    萬春樓西麵有條河,百姓日常洗刷均是用得這條河水。


    臨街的眾人受過楊媽媽的恩惠,被火勢吵醒,敲鑼喊來幾條街的人來,婦孺老幼紛紛從自家取來鍋碗瓢盆,排隊去河中取水,送去失火的萬春樓。萬春樓立在風口,火勢越燒越旺,杯水車薪,一時難以壓製火焰。


    樓裏不時有裹著濕棉被的姑娘跑出來,叫嚷著讓人去救救楊媽媽。火勢太旺,幾個膽大的漢子上前施救,瞧見河邊自家的娘子領著孩子打水,也膽怯退步。不是不敢前去,實在是心中也有牽掛。


    萬春樓裏,煙霧彌漫,楊媽媽用一團打濕的絲帕堵住口鼻,捧著孕肚,滿心焦急,踢開一間間房門,去查看是否還有姑娘未能及時避難。


    樓下有打鬥聲,她已無暇顧及,每間房的角角落落都要翻看一番,額頭汗珠滾燙,打濕鬢角散亂的長發。


    一截燒毀的橫梁從頭頂落下,楊媽媽閃身去躲,不慎崴了腳跟。楊媽媽吃痛,咬緊牙關扶著牆起身,一步一步踱向下一間屋子。


    橫梁砸在護欄處,碎成木碳,一尾毒蠍順著護欄攀向楊媽媽的後背。


    一雙厚實的手掌從一旁探出,一掌捏碎那尾毒蠍,毒蠍死時,在樓萬春掌心留下一點紫色。


    細如蚊蠅的針聲,一支淬毒的蠍尾針從暗處飛來,樓萬春橫著身子擋住楊媽媽,一掌捏住毒針,卻被另一隻毒針刺入胸口,悶聲吐一口血,又在楊媽媽看不見的地方,悄悄咽迴肚中。


    不能確定樓裏的姑娘都安然撤離,楊媽媽是不會離開,樓萬春要做的,便是為她再爭取些時辰。


    樓萬春伏下半個身子,催動自身化物境的百禽戲法,腿如蛙跳彈去濃煙之中,一手虎爪探出,整根柱子被虎爪撕碎,枯如瘦柴的南疆漢子從柱子後顯出身來。


    南疆漢子瘦小,如半大孩童,臉頰凹陷,綁著一條蠍尾辮,辮子尾部綁著彎成銀鉤的裝飾。


    樓萬春那一爪,他矮下身子便躲過去,低頭,甩出蠍尾辮,銀鉤勾向樓萬春,銀鉤打磨得鋒利,入肉能扯出一團活肉來。


    樓萬春身子肥碩,身如靈猴,攀上一旁護欄,虎爪化為熊掌,一掌捶在護欄,掌力剛勁,整層樓的護欄被掌勁轟碎。


    枯瘦的南疆漢子始料未及,失足跌落,情急之中,甩頭用蠍尾辮勾住方才樓萬春一爪抓碎的柱子頂端,翻身上來,按動藏在袖中的袖箭,兩隻蠍尾針刺向樓萬春。


    下三濫的把戲,樓萬春瞪紅雙眼,一套蛇形虎步避開兩枚蠍尾針,欺身上前要擒住漢子的脖子。


    漢子識破他的意圖,蠍尾辮甩出,足尖點向斷柱,整個人朝後撤去,一掌按在閣樓地板,幾隻蠍子從他落掌的地方生出,攀上柱子,朝楊媽媽所在的那層爬去。


    有濃煙掩映,樓萬春並未瞧見那幾隻爬去暗處的蠍子,雙腿借力彈向苗疆漢子。彈去半空時,髒腑一陣翻湧,吐出一口汙血,整個人唿吸紊亂,眼前像是蒙上一層薄霧。應是方才中了蠍毒,樓萬春掩住鼻息,龜息之法可讓血脈流速緩慢,放緩蠍毒侵入心脈,楊媽媽還在等他,不能在此地倒下,醇厚的攻勢漸而犀利許多。


    樓萬春悶聲吸入一口氣,學著虎豹四足奔襲,一頭撞開頭頂的木梁,用嘴咬住漢子的腿,齒間用力,生生撕下漢子一塊肉。


    虎、鹿、熊、猿、鳥、蛇、蛙……山林間的百種靈物,都曾是他的師父。


    枯瘦的苗疆漢子吃痛,跳出幾步開外,甩出兩枚蠍尾針。


    樓萬春攀上撞開的洞口,踢開那兩枚蠍尾針,口中發出山林野猿的啼叫。野獸捕食,先要威懾獵物。


    枯瘦的苗疆漢子從沒見過這等怪物,他最擅長暗處傷人,樓萬春這種身如野獸的近身搏殺,讓他手忙腳亂,上膛的袖箭也掉落一枚在腳邊。樓上楊媽媽發出一絲慘叫,枯瘦的苗疆漢子陰謀得逞,挑釁一笑。


    楊媽媽那聲慘叫,樓萬春扭過身子,竄向楊媽媽所在的那層。


    苗疆漢子大口喘息,尋著適合藏身的地方。


    一道水作的長劍從濃煙之中刺來,貫穿他的胸口。長劍化成水汽,紅色蛇毒在他胸口攀延。


    萬春樓外的那條河上,君不白立在河麵,一手禦物決抬起整條河水,澆滅萬春樓的大火,濃煙幾縷,被他凝起的劍河吹去天邊。


    樓外眾人驚愕之時,君不白已閃入樓中,落在那個死去的枯瘦苗疆漢子身前。


    漢子被蛇毒侵染,整個肌膚變成暗紅色,縮成一團。


    君不白望上一眼,心中毫無憐惜,縱身掠上樓萬春和楊媽媽所在的那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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