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塘人家,屋中油燈再添新油。


    謝湖生捏起最後一片魚生投入嘴中,飲盡壇中綠酒,隨手放下酒壇,酒入愁腸卻最不解愁腸,低頭凝望魚塘月色,歎聲道:“這酒啊,差了些。”


    空壇擱在一旁,君不白起身,拍去身上灰塵,隨口答道:“後日來時,多帶幾壇仙人醉給你。”


    謝湖生投以淺笑,語態微涼,拖長尾音,“後日啊,怕是這喝酒的興致也蕩然無存了。”


    君不白伸展腰身,屋中江小魚睡得香甜,將手中虎頭玩偶緊緊圈在身旁。君不白長歎口氣,一拳可定江湖的謝湖生,如今也會為一個才見兩日的小丫頭黯然傷神。捏起刀意,一刀斬碎月光,淩空而起,背過身子,略帶酒意,爽朗道:“既然酒喝得不盡興,不妨你我在太湖戰上一場。”


    “正有此意。”謝湖生爽快迴應,翻身跳下魚塘,足尖輕點水麵,漣漪擴散,人已至太湖湖心。心事在喉,唯有一戰,可解困境。


    月下太湖。


    一青衫,一白衣。


    拳風獵獵,刀劍輕鳴,久久不歇。


    魚塘人家,江小魚從噩夢中驚醒,迷糊之中扯著嗓子喊一聲阿爹。往日這時,阿爹早已破門而入,將她攬入懷中,哼唱跑調的童謠,為她驅散夢魘。今日無人應答,江小魚捏一捏衣角,提著虎頭玩偶跳下床榻,赤腳跑去院中魚塘空地。


    魚塘澄澈,幾條太湖白魚在水中沉睡。空地散落的空壇中,釀進酒壇的酒香味是阿爹常喝的綠酒。


    江小魚蹲下身子,伸出手指在酒壇中蹭出一滴綠酒,抿入嘴中,苦酒入喉,嗆出幾滴眼淚。以前阿爹在這喝酒時,她也偷偷舔過,沒今日這般苦澀。


    腳邊還有一盞空盤,一疊香醋。往日阿爹喝酒時,阿娘會為他備好炸得酥脆的藕花魚。


    此景尚在,卻不見爹娘。江小魚蜷起身子,縮成一團,將頭埋進胸口。


    風起,吹皺滿池月光,有人為她披上驅寒的衣衫。


    江小魚探出頭,謝湖生一身素衣背對於她,立在魚塘之上,一拳隔斷滿院寒風。


    蘇州天下樓。


    君不白落在三層樓屋簷上,剛踩上一片青瓦,院中一陣掌風襲來,風中胡椒味濃烈,辣得睜不開眼。


    “何人闖我天下樓?”柳芸娘在暗處冷喝一聲,人隨掌風落在屋簷之上。


    與謝湖生太湖一戰,身疲力竭,君不白歪頭躲掉掌風,氣息孱弱,“是我。”


    月光之下,君不白一身不堪,不負樓主威嚴,柳芸娘怒目圓瞪,再出一掌,掌中醋酸味彌漫,“無恥賊人,竟敢化成我家樓主的模樣,速速退去,否則讓你化成一灘血水。”


    柳芸娘的化物境為五味煙羅掌,廚房五味,酸甜苦辣鹹。酸可溶骨,甜能黏人,苦入心脈,辣味迷眼,鹹食血肉。


    一掌酸味可溶骨,君不白不敢硬接,一刀吹散酸味,柳芸娘長他幾歲,口含蜜意,親切喊道:“芸娘姐姐,真得是我。”


    柳芸娘唇角冷笑,退向一旁,細細打量君不白周身上下,戲笑道:“你已中了我一味甜掌,諒你也跑不得,你的暗語是什麽,說出來讓姐姐聽聽。”


    中了一掌,君不白疑惑間,發覺鞋襪被粘連在青瓦之上,渾身粘膩難受,那一道甜掌幾時打出的,思索間,口泛甜飴,唇間拔絲。


    柳芸娘好意提醒,“若是再不講,等嘴巴徹底沾上,可就說不得了。”


    口中愈發泛甜,甜到膩口,君不白吞下一團口水,甜味膩在嗓子眼,上下不得,匆忙迴道“太湖魚生。”


    柳芸娘勾手,一條太湖白魚自院中木盆飛上屋簷,陰陽怪氣道:“暗語倒是對得上,不知這太湖魚生你可做得出來麽?”


    樓萬春究竟傳了怎樣的話下去,讓芸娘如此對待於他。不過此時還是先解自身困境要緊,君不白捏出刀意,剝麟去骨,魚生玲瓏剔透,“這下足以證實了吧。”


    “像是樓主的刀法,不過還是謹慎些好,我再找個人辨識下。”柳芸娘歪頭一笑,隨身攜帶的瓷盤接住魚生,翻身躍下屋簷,獨留君不白在屋頂黏成糖人。


    “姐姐,您倒是給解開啊。”君不白扯著嗓子央求,無人迴應。


    君不白在樓頂佇立一盞茶時辰。


    樓萬春捧一碗鹽水掠上屋頂,灌入君不白口中,鹹甜相抵。


    被柳芸娘捉弄,君不白將心中怒火一股腦傾倒而出,“這芸娘是怎麽了,是不是你未與她交代清楚,若是人人都這般試煉,賊人未來,樓裏人都會被折騰個半死。”


    樓萬春捧著碗,長歎口起,一臉無奈,“蘇晚那姑奶奶迴來了。”


    鹹水齁得整個人發懵,理不清頭緒,君不白怒氣不減,“蘇晚迴來跟芸娘這事有何關係。”


    樓萬春一身肥肉癱坐在屋簷上,君不白未迴來時,自己也被柳芸娘追弄一番,叫苦道:“她迴來時正巧撞見芸娘。”


    一語道破,君不白吐掉嘴中苦澀,竟然疏漏蘇晚會迴天下樓這檔子事,蘇晚迴來,定然會將隋定風的事講於芸娘。君不白彎腰挨樓萬春坐下,柳芸娘這一番折騰,最後一絲氣力也蕩然無存,有氣無力道:“哎,早知如此,還是不瞞著了。”


    樓萬春望一眼院中,柳芸娘在廚房還未出來,“樓主也是怕芸娘失了方寸才隱瞞的,等她氣消了,會想明白的。”


    君不白閉眼養神,虛弱問道:“定風如何了?”


    樓萬春借出一截肩頭,“蘇晚說,過了明日便可下床行走,芸娘在廚房熬魚片粥,明日會隨蘇晚一同去神農醫館照顧幾日。”


    眼皮太沉,實在抬不起來,君不白微微迴道:“樓裏的事你這幾日多費些心思,等靈遠從王家別院迴來,你迴萬春樓多住些日子,楊媽媽那邊也得需要人照顧才行。”


    樓萬春別開目光,遠處燈火通明的萬春樓裏,有人在等他迴家,“眼下還是樓裏的事要緊,萬春樓那邊歸農山莊已安排了暗哨,緩幾日再迴也行。”


    一旁,君不白已睡熟,鼾聲微弱。


    院中,柳芸娘捧一碗熱氣騰騰的魚片粥掠上屋簷,君不白黃昏出門,腹中肯定空空如也,新熬的魚片粥,正好賠罪。樓萬春指指君不白的睡容,提醒她不要打擾。


    柳芸娘會意,輕聲掠下屋簷,望月淺笑,心中怨氣已沉在那碗魚片粥中,低語道:“身在天下樓,便是家人,有些事不必相瞞的。”


    粥放久了,味道會軟,柳芸娘轉身,迴廚房新鹵一鍋醬牛肉,醬牛肉涼透吃著也美味。


    金陵城中,有家夜裏才開的粥鋪,卻不見喝粥人。


    裹一身墨色的女子匆匆步入鋪子,足下那雙繡花鞋繡滿一圈珍珠。


    女子年紀尚輕,從未來過此地,四處觀望,眼神慌張。


    拄拐杖的少年一瘸一拐從後堂走出,在櫃台支開十二支竹簽,每道竹簽上都是一道粥名,“是要買粥麽?”


    女子怯生生點頭,伸出一截手指,在竹簽上來迴挑選,最終落在寫著八寶粥的竹簽之上,“我要……要一碗八寶粥。”


    少年抽出竹簽,欠身道:“抱歉,這簽子放錯了,姑娘還是從剩下的裏麵選個吧。”


    十一支竹簽,女子不知該選那支,咬著指甲,眉頭不展。


    少年瞧見她的窘迫,順手抽出一支寫著蛋酒醪糟的竹簽,遞給她:“這支就好,你家主人肯定喜歡。”


    女子半信半疑接過竹簽,“多少錢一碗。”


    少年收起其餘竹簽,筆出一隻,“一萬兩。”


    一萬兩一碗粥,女子沒迴絕,雙手握住竹簽,小心問道:“我需迴稟我家主人一聲。”


    “請便。”少年爽快一笑,伸手示意她出門請示自己主人。


    女子握緊竹簽,匆匆跑出門。


    拐角巷子暗處停著架不起眼的馬車。女子撩開車簾,將竹簽遞入車內。


    車內,傳出一陣犀利的婦人責怪聲,“怎麽不是八寶粥?”


    女子縮著脖子,小聲迴道:“那個掌櫃給選的這支簽子。”


    車內一陣沉默,一隻手從車內探出,柔夷無骨,遞出竹簽,“既然給選了這支簽子,也是無礙,出價多少?”


    “一萬兩。”女子接迴竹簽,橫在胸前。


    那隻手落下車簾,毫不在意價碼,“告訴掌櫃的,明日此時會送來。”


    女子點頭,走迴粥鋪,遞還竹簽,告知掌櫃明日此時送來一萬兩。


    目送女子離開,拄拐的少年提朱筆在竹簽上畫下一橫,一瘸一拐走入後院。


    少年步入後院,抬頭望向月色,冷笑一聲,拐杖輕點,人已躍上屋簷,化作一道月光,奔向秦淮河畔。


    秦淮河畔。


    醉酒的漢子唱著淫詞穢曲,一腳踹開自家院門。


    院中黃狗吠幾聲,被漢子摸起一塊巨石砸中,拖著尾巴鑽迴狗窩之中。


    漢子滿嘴酒氣,罵咧咧道:“你是死了麽,老子迴來了也不知道出門迎接,跟個死人似的,老子花那麽多錢替你贖身,是讓你伺候老子的,不是給老子甩臉色,還養個狗來咬老子,你每天的吃穿用度,胭脂水粉,哪樣不是老子的錢,早知道讓你死在秦淮的船上了。”


    屋內,有人掌燈,一瘦弱女子捧著油燈跑入院中去攙扶醉酒的漢子,小腹隆起。


    漢子一腳將她踹在地上,女子不哭不喊,匆忙起身去扶要摔倒的漢子,“官人,你喝醉了,小心別摔傷了。”


    漢子甩出一掌,將女子掀翻在地,踹出一腳,“你個賤人,是不是咒著我摔死,好卷了我的細軟再找個小白臉啊。”


    女子被踢中小腹,臉色煞白,癱軟在地,兩腿間淌出血河。


    醉酒的漢子灌下一口酒,還想再罵,卻發不出生來,丟掉酒壇,雙手在喉間抓撓,像是有什麽東西卡在喉間,等他將脖子抓得血肉淋漓,如一攤爛泥軟在地上沒了唿吸,張得裂開的嘴中,那條舌頭不翼而飛。


    一道月光灑在院中,拄拐的少年將昏死過去的女子捧在懷中,朝屋內甩出竹簽。


    白衣如雪的女子自屋中走出,接住竹簽,沐浴在月光下,冷豔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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