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天下樓。


    已是深夜,天色微涼,君不白獨自一人在屋頂飲酒,幾壇仙人醉,一人獨飲。


    後院廚房,巡夜的廚子煮了宵夜,一股醬肉香味。


    循規蹈矩的人群中,有個另類的身影藏在廚房窗子下,偷摸著用竹竿挑起一塊醬牛肉,藏入懷中,飛快跑遠,翻上屋簷,落入沈清瀾居住的別院。


    那身影依稀瞧著是明月。


    小丫頭正長身子的年紀,偷幾塊肉無傷大雅。但沈清瀾的別院有羅老太太把守,老太太鐵麵無私,特意叮囑過天下樓的人,無要事不得擅入其中。擔心明月被重傷,君不白一襲白衣掠向屋簷,守在暗處,稍有偏差,也好出手相救,順道探探她的底細。


    明月躲進牆角,啃幾口醬牛肉,剩餘的用荷葉包好,揣入隨身斜挎的布包中,抹去嘴邊油漬,足尖輕點,掠向沈清瀾屋門前。


    今日,羅老太太破天荒不在,不知是明月運氣好,還是特意踩過點。


    沈清瀾屋內已然熄燈,漆黑一片。明月在門前探頭探腦觀望一陣,摸出一截銅尺,伸出門縫,將屋內的門閂抬起,推開一條容她進入的縫隙,閃身竄進房中,順手掩緊房門。


    明月來沈清瀾房中所為何事。


    君不白心生好奇,落在沈清瀾深居的屋簷之上,抬手,牽動幾片青瓦,借著月光瞧清屋中動靜。


    屋內未點燈,卻有幾顆夜明珠懸在床頭。紗幔垂落,有美人臥榻其中,身姿妙曼。


    君子不立梁上,君不白本意移開目光。


    明月已欺身探入榻上,紗幔中伸出一雙藕色手臂,將她拖進床榻之中。


    細微動靜,君不白探頭去看,耳邊一陣掌風襲來。


    君不白後撤幾步,捏出刀意掃落掌風。


    屋簷上,青玉手羅青一臉殺意凝視於他,“怎得學人做起這等齷齪下流之事。”


    事關名聲,不得含糊,君不白伸手指向屋內,“適才,有人進了房中。”


    青玉手羅青一掌將君不白移開的幾片青瓦重新覆迴原處,冷眼一剜,“若是外人,你還會在此悠閑自樂,你與葉仙子有婚約在身,實在按耐不住,為何不去金陵走上一遭,住幾日再迴來。”


    自己清白未挑明,又搭上葉仙子的名節,君不白慌忙辯解,“婆婆嘴下留情,若是被旁人聽去,添油加醋一番,會毀了葉仙子的名節,我跟她可是清清白白的。”


    青玉手羅青一掌將君不白劈入院中,“葉仙子的名節是名節,我家小姐的名節就是浮草了。”


    君不白無言以對。


    沈清瀾屋內已掌燈,有簌簌穿衣聲,“婆婆,外麵發生何事了?”


    聽見沈清瀾喚她,青玉手羅青掠下屋簷,退至台階處,推門進入,一掃屋內各處能藏人的地方,“不白說有外人進了你這屋中,可察覺到什麽異樣?”


    沈清瀾撩起紗幔,踩著足凳上的繡花鞋,羅青上去將屏風處的狐裘裹在她肩上。


    沈清瀾輕咳幾聲,柔弱道:“並未有什麽異樣。”


    屋外靜候的君不白頓覺一股寒意自屋中飄出,朝牆角挪動幾步。


    羅青掖好絲棉被,輕輕將一陣掌風渡去床底,床底若是藏人,她這一掌也能讓那人筋脈盡斷,“那早些睡吧,明日還得去神農醫館呢。”


    “睡不著了,等會便睡。”沈清瀾抄起床頭一側的賬本,借著微光,靜靜翻閱。


    屋內並無外人,青玉手羅青散去掌力,囑咐道:“別看太久,小心熬壞眼睛。”


    沈清瀾乖巧點頭。


    安頓好沈清瀾,青玉手羅青退出房門,在台階處一臉怒意望著君不白,“今日這事我不會同莊主講,往後多約束些自身,若是再讓我撞見,便不會再手下留情。”


    越洗越黑,君不白一臉無奈,“婆婆啊,我真不是那種人。”


    青玉手羅青訓斥道:“是與不是,已無關緊要,大丈夫行事,當頂天立地,男盜女娼之事,並非君子所為,望你自省其身。”


    多說已無益,君不白垂頭迴道:“謹遵婆婆教誨。”


    沒探清明月的底細,自己倒是被人抓住把柄,隻能說自己運氣不佳,君不白灰溜溜逃出別院,在廚房後院酒窖之中取幾壇仙人醉,掠上屋簷,獨自飲酒,酒壇散落一地。


    青玉手羅青巡視一圈,翻牆出了天下樓,小巷之中,有她的蔥油餅推車。佝下身子,佯裝成老婦,用山泉水淨手,和麵醒麵,熬著蔥油,等歸農山莊清晨送菜的人前來交接。


    沈清瀾屋內,沈清瀾換了一副神情,朝床榻深處抓去,明月在陰影之中顯現而出,歪頭偷笑,“三姐教我的如影隨形果然好用。”


    沈清瀾手中賬冊落在明月頭頂,“不好好在樓裏呆著,又離家出走了。”


    明月雙手抱頭,撅嘴抗議,“二哥,說了好多迴了,不許打頭,不許打頭,本來生得就笨,再打頭就更笨了。”


    雙月挖苦道:“知道自己笨,還不多讀點書,是不是又因為夫子的課業繁雜,才偷跑出來的。”


    明月的目光被床頭懸掛的夜明珠吸引,取下一顆,在手中把玩,吐露苦水,“那麽多字,我都還沒認全,夫子天天督促我背誦詩文,背不會不給飯吃,背錯了還要打手板。”


    雙月神色凝重,合上賬冊,“夫子打你了!”


    明月隨手扔掉夜明珠,從布包中摸出醬牛肉,解開荷葉,啃上一口,渾身舒暢,抖著雙腳,沒心沒肺迴道:“打了一戒尺,不過第二天他就稱病告假了,我才能偷跑出來。”


    雙月一掌捏碎賬冊,這些賬冊本就是偽裝自身的,毀掉一兩本無關緊要,低聲咒罵,“孤月那家夥。”


    明月跺腳,狠狠咬下一口醬牛肉,“不許提孤月,我討厭他。”


    雙月扭頭,“你打算什麽時候迴家。”


    明月一臉嫌棄,跳下床榻,嘴中嘟囔不停,“不迴去,在這天下樓就挺好的,每天都有肉吃,還有晚晚陪我玩,不用識文斷字,不用挨板子,不用看我爹的臭臉。”


    雙月耐心勸解道:“義父也是為你好。”


    明月將怒氣發泄在醬牛肉上,咬一大口,狠狠咀嚼,“給我尋夫家也是為我好。”


    雙月臉色突變,起身,立與腳凳之上,滿身殺氣,“你說什麽?”


    明月收起醬牛肉,胡亂擦去嘴邊油漬,“二哥,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爹很過分。”


    雙月逼問道:“義父給你尋得是哪家的人?”


    明月歪頭,眼珠在眼眶打轉,絞盡腦汁片刻,吐出一個名字,“好像是戶部尚書家的二公子。”


    “我要迴一趟長安。”雙月衣袖輕擺,一陣香風飄出院落,留下屋中懵神的明月。


    蘇州城中,有一女子月下獨行,香風醉人。


    臨近蘇州碼頭,一朵鬼霧紅蓮在身前綻放,擋住她去路。


    孤月嗓音嘶啞,刮骨攝魂,“不用迴長安,那戶部尚書一家已不在世上了。”


    雙月停下步子,一笑嫣然,這是孤月的行事風格。


    二人遙想對視,似敵似友。


    雙月率先開口,神色輕浮,打破沉寂,“怎得,是來捉我迴去的。“


    孤月搖頭,“我隻是來帶丫頭迴去的,你的事,我不想管,也懶得管。不過三月讓我提醒你一句,四月和五月已到了江南,你的事盡早了結得好。”


    雙月噗嗤一笑,笑彎了腰,“那兩個一個瘸子,一個聾子,還能捉得住我。”


    孤月抬手,接住一截月光,月光輕柔,圈攬悲傷,“今日是娘的忌日,說話注意些,別讓她傷心。”


    雙月抬頭,仰望滿天月光,勾起唇邊,盈盈淺笑,朝月一拜,虔誠恭敬。


    萬籟無聲,隻等更聲響起。


    雙月收迴目光,理好妝容,“等我了結手中之事,自會迴樓裏謝罪。”


    孤月藏入鬼霧紅蓮之中,氣息漸無,“這些時日,我要迴一趟長安,丫頭你先照顧些時日。”


    在孤月消失之際,雙月朗聲問道:“那夫子是不是也被你殺了!”


    空蕩之中,有人答話,“娘之前說過,要禮待讀書人,那夫子是國子監的祭酒,恐嚇了幾下而已。”


    雙月道出心裏所想,“隻是打一下掌心而已,誰讀書時候不被夫子責罰,你若是還這般寵溺,她幾時才能長大,不再依賴你我。”


    空蕩之中,沒有迴言,鬼霧紅蓮在雙月身旁綻放,殺氣彌漫滿城,“娘說過,要我時刻護著她。誰惹她不開心,我便殺了誰,一人,一城,一國,我都能為她趟平。”


    雙月遞出一掌,掌風淒寒,吹散孤月身前縈繞的鬼霧,“你我一輩子都活在陰影之中,她是要走在陽光之下的,我們更應該要教她如何知人心,如何與人相處,如何行走世間,如何自喜自悲。”


    孤月化作虛影,遠去,風中漂浮他的留言,“有人的地方,這世間的陰暗永遠不會被光明驅散。”


    明月當空,雙月緊緊身上的狐裘,折迴天下樓。


    屋中,明月攀在床榻上睡熟,始終護著懷中的醬牛肉。


    雙月垂下紗幔,一袖香風掃滅屋中燈燭,側坐床頭,守著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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