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家宗祠。


    數千年未熄滅的青銅方鼎,被江遠山身上無形氣浪吹滅,浮塵懸浮於半空,開出一朵朵白色小花。


    薪火相傳。這江家,不會再有新的添柴人。


    江遠山往前踏出一步,擰斷老者的脖頸。老者無聲死去,死時頜骨碰撞,一副難以置信的神情。


    死寂之後,是慌亂的哀嚎。


    興師問罪的江氏族人倉皇而逃,如岸邊退散的浪潮一般,留下滿地狼藉。


    哭天搶地的婦人方才還胡攪蠻纏,此刻逃得比旁人還要快,肥碩的身軀擠開人群,橫衝直撞。


    懸浮於半空的數朵百花飄落在失去生機的老者身上,老者身下的陰影長出細碎的雜草,一點點吞食掉老者的肉身,一片青綠色盎然升起。


    君不白垂下目光,下山的江氏族人中,不擇手段的婦人尤為紮眼。


    一截新長的纏藤從石階縫隙中卷住婦人,折斷足踝,婦人腳下失力,整個人跌倒在台階上,摔得七葷八素,緊隨其後的江氏族人無人攙扶她,異常冷漠,從她身上踩過,留下一排雜亂的腳印。


    婦人嗚咽幾聲,死在石階上,一團新綠從她身上長出,蔓延到石階之上,開出幾朵素淨的白花。


    下山的族人中,陸續有人死去,染綠蒼涼的石階。


    死亡本是件悲愴的事情,卻又開出一片繁盛的新綠。君不白攥緊手中公輸遲方才留下的木工鑿子,遲疑不決。


    江小魚從謝湖生懷中醒來,眼前被謝湖生寬厚的身軀擋得嚴嚴實實。


    “我阿爹呢?”江小魚從謝湖生臂彎中探出頭,用雙眼尋找江遠山的蹤跡。


    謝湖生微微挪動身子,將她按在懷中,阻斷她透出的目光。


    人小鬼大,山林間不絕於耳的慘叫,還有謝湖生的微微舉動,江小魚已猜透大概,低聲問道:“我阿爹是不是殺人了。”


    謝湖生不作答,有些東西不能留在她的腦海中,成為折磨她一生的東西。


    江小魚想掙開謝湖生,卻被謝湖生死死箍住,瞬間哭腔乍起,“我要出去見阿爹,我多喊他幾聲,他或許就記得我了。”


    眼下江家人的不斷消亡,謝湖生斷不會讓江小魚出現涉險,又擔心江小魚的哭腔引來江遠山,一步洞庭,閃去江家宗祠中。


    江家先祖牌位前供奉的香還未燃盡,餘火晝明。


    宗祠中香雲嫋嫋,有些嗆鼻,謝湖生一陣拳風掃過,香雲退散。


    謝湖生將江小魚按在蒲團上,拂去她眼角的淚珠,安撫道:“你先在這呆著,我去帶你阿爹來見你。”


    一聽謝湖生要帶阿爹來,江小魚止住眼淚,垂下頭,小聲說到:“可是阿爹不記得我了?”


    謝湖生伸手按在她頭頂,“沒事,我有法子讓他記得你。”


    江小魚嘴角掛著淚痕,一臉期待,“真的?“


    謝湖生捏掌成拳,一掃宗祠陰沉之氣,隨後伸出尾指,遞到江小魚麵前,“不會騙你,不信的話我們拉鉤。”


    謝湖生身上有阿爹一樣的溫暖,江小魚扯開衣袖擦去臉上淚痕,伸出小指勾在謝湖生指尖,搖晃著,點頭道:“那我就在這等阿爹來。”


    “我很快就迴來。”謝湖生輕笑一聲,一步洞庭閃出宗祠,宗祠內那扇厚重的石門被他拳風牽引,重重合上。


    宗祠外,君不白起身,刀意渡滿全身。謝湖生一襲青衫落下,與他並肩而立。二人目光皆落在江遠山身上,山下已是一片翠綠,猶如新生。


    謝湖生捏拳,拳骨微微作響,“看來今日你得助我一次,答應了小丫頭,要帶她爹去見她。”


    手中攥了許久的鑿子,還是揣迴袖中,君不白持劍,淡然迴道:“既然承諾於人,定當全力以赴。”


    謝湖生長嘯一聲,一步洞庭閃去江遠山身旁,一拳橫行無忌遞出。


    對上長生境,怎敢藏拙。


    江氏族人已被屠戮殆盡,江遠山彎腰,折下一朵素淨白花,丟去謝湖生的拳風之中,一座青山自江遠山腳下升起,滿山青綠,直入雲端。


    君不白禦劍而來,刀意縱橫,落向江遠山。


    江遠山負手山頭,山間開出數朵白花,白花隨風飄散,如蝗蟲過境,蠶食掉刀意。


    君不白右手撒出一柄長劍刺向江遠山,此劍隻為讓他分心。


    江遠山兩指捏住長劍,長劍在他指尖開成一朵白花。


    山下謝湖生一步洞庭閃在江遠山身前,攜方才打出的那股拳風,再遞出一拳。


    江遠山指尖白花揮動,拳風割裂,沉去山林之中,吹動幾片落葉。


    直至俯瞰見太湖全貌,山林長勢才停下。


    江遠山立在山頭,無視二人,眼角無端垂下兩行清淚,慨歎道:“未曾想,過了千年之久,還有機會一覽太湖全貌。”


    君不白離江遠山最近,聽聞他口中之言,朝後撤去數十丈,禦物決將一步洞庭而去的謝湖生扯迴自己身旁,將江遠山慨歎之語學舌給謝湖生。


    謝湖生散去拳風,淩空而立。長生之路詭譎,奪他人肉身入長生,並非不可。可他答應過江小魚,要將江遠山囫圇帶迴去,如今被湖底靈物奪舍,他怎會信服,當即反駁道:“你的意思是江遠山被湖底老鱉奪了肉身。可是說不通啊,他葬了自己的亡妻,也認得族中老小。”


    君不白一旁補充道:“他卻不認得自己女兒。”


    謝湖生啞言。伸出尾指,剛才與江小魚拉鉤起誓過,會帶她爹迴去。倘若眼前那具軀殼之中當真不是江遠山,是斷不會帶他去見江小魚的。


    謝湖生迴身,瞥一眼江家宗祠,失望道:“看來我要食言了。“


    江家宗祠中,江小魚從蒲團上起身,踮腳,半個身子攀上供桌,將江家先祖的牌位挨個填滿一爐香,香雲繚繞,江小魚退迴蒲團,閉眼許願。


    夫子教過,江家先祖秉承仙道,雖神遊天外,但依然庇佑子孫。


    “先祖賜福,阿爹能平安歸來,能記得小魚。“江小魚緊閉雙眼低聲許下阿爹歸來的心願,又覺得自私,朗聲補充道,”也希望謝……“突然頓住片刻,不知怎麽稱唿謝湖生合適,總得有個稱謂,好讓先祖聽見,含糊道:”先祖賜福,那兩個大哥哥也要平安無事。“


    江家先祖牌位前氤氳的香雲化成一隻仙鶴,從雲霧中走出,走向江小魚,與她融為一體。


    先祖福蔭迴應於她。


    青山之上,江遠山往前邁出一步,腳下生出一團綠色,再邁一步,又是一團新綠,他從山頂走向太湖,從步履蹣跚到欣然疾走。


    江遠山停在太湖中央,足尖輕點,漣漪從足尖散開,明鏡破碎。千年光景,已習慣湖中喧囂,如今湖中沒有活物,竟有些不適應。劃開左手手腕,一滴血液漫入湖中,生出無數太湖白魚。


    守著太湖數千年,如今從水上望太湖,又是另一番風景。


    謝湖生一步洞庭落在湖心,捏拳質問,“你是江遠山還是湖底那東西?”


    君不白緊隨其後,禦劍懸停湖麵。


    江遠山低頭,望著湖麵倒影,隨口答道:“是他,也不是他。他得了我的修為,我得了他的肉身,我二人因此一同入了長生境。”


    謝湖生追問道:“江遠山可還在?”


    江遠山踩碎倒影,搖頭迴應,“在江家宗祠被江氏一族傷透心之後,他便不在了。”


    本還抱有的一絲希望也蕩然全無,謝湖生沉默。握緊的雙拳無力垂在腰間。


    君不白開口問道:“既然他已不在,你為何要滅了江氏一族?“


    江遠山不屑道:“這江氏一族深居太湖仙島,奪我的靈氣為生,我也隻是拿迴屬於自己的東西而已,不過逃了一位,等我適應這具肉身,自然會去奪迴來。”


    “你敢!”沉寂多時的謝湖生殺氣縱橫。


    江遠山撲哧一笑,“別誤會,我說的不是那小丫頭,那丫頭是江遠山的女兒,我自然會放過她,或許將來我厭棄了這俗世,這一身修為都會送予她。”


    謝湖生遞出一拳,整片太湖之水揚於半空,“有我在,休要打她的主意。”


    江遠山伸出一指,撫平湖水,湖水如珠簾,一滴滴落入湖中,輕聲道:“有你照顧她,我也放心許多。“


    謝湖生有些恍然,這句柔情的話,是江遠山說得,還是湖底那位說的。


    君不白橫在二人之間,他是江遠山還是湖底那位,自己也拿捏不準,試探道:“你接下來有何打算?”


    “去找江家老祖。”江遠山如實答道。


    君不白追問道:“之後呢?”


    江遠山環手胸前,沉吟片刻,“等我殺了江家老祖,再做打算。那小丫頭就先留給二位照顧些時日了。”


    一朵漣漪開在湖麵,江遠山已不見蹤影。


    謝湖生怒罵連連,“他是不是因為自己沒能護住自家娘子,又滅了整個江氏一族,沒有臉麵去見自己女兒,才否認自己不是江遠山。”


    有人去殺江家老祖,君不白心中順暢許多,翻出袖中鑿子,“如今他已不見蹤跡,不論他是不是江遠山,待他殺了江家老祖,再定奪也不遲。”


    謝湖生息聲不言。


    君不白收起鑿子,扭頭望向江家宗祠,江小魚還在那裏,平靜道:“你打算怎麽照顧那丫頭?”


    謝湖生未答,一步洞庭閃去江家宗祠。


    君不白禦劍追去,山林中那座青山格外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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