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湖岸邊。


    隋定風將守湖老者送迴岸上,一袖春風化雨吹幹老者身上被湖水浸濕的蓑衣。


    老者有蠻煙瘴霧護身,未被謝湖生的拳風傷及內裏。隋定風幫他調息片刻,老者茫然蘇醒,一眼望向湖心。


    太湖之上。


    有白衣少年禦劍,一劍橫跨太湖,盡顯年少張狂。


    有青衫公子握拳,一拳掀動湖麵,湖中風卷雲舒。


    老者輸去謝湖生半拳,瞧見君不白禦劍太湖,驚唿道:“蘇柔家的那小子怎麽跟謝家後生打起來了。”


    隋定風定身岸邊,緊盯湖上二人動向,越境之戰,不容樂觀,沉聲迴道:“謝湖主今日在樓裏打死了琅琊王家的二公子。”


    老者受下謝湖生一拳,心脈受阻,無力支撐身軀,一手蠻煙瘴霧將自己托起,浮在空中,吐出一口濁氣,比出兩個手指,有氣無力道,“金陵琅琊王家那可是有兩個無我境聖人坐鎮,王二公子再不濟,也是王家子弟,自有長輩念著護著,這謝家後生也敢動拳將他打死。還有你們天下樓,當年魔尊江南就偷了一塊烤白薯啊,便被蘇柔那丫頭打去六十年功力,綁在廚房燒了整整十年的火。她定下的規矩,謝家後生都敢逾越,是嫌活得不夠長麽?”


    隋定風拆台道:“您若是在他這個年紀便是無我境,難道會收斂性子,隱居太湖不出。”


    二十四歲便是無我境,世間罕見,老者輕歎一聲,“若是湖底那位能助我入無我境,也不至於輸謝家後生半拳。”


    湖麵,謝湖生的拳風吹入岸邊,隋定風攬一袖春風化雨,護住自身與老者,拳風太強,兩人衣袖被風撕裂,隋定風擔憂道:“這太湖仙島長在那位身上,他二人如此動靜,會不會驚動湖底,那位倘若真的醒來,太湖仙島也會不複存在吧。”


    山林中銅鏡折光,老者望向空蕩蕩的鏡玄閣頂,心存憂患,“即便他二人不動武,這通天古鏡被謝家後生搬離鏡玄閣,湖底那位應該很快便會醒來。”


    湖中之事已插不上手,也不能放任眼下事不管,隋定風轉向山林,倘若湖底那位真得醒來,不止太湖,整個蘇州城都會遭殃,正聲道:“看來你我得去一趟鏡玄閣了。”


    老者浮向山林,輕咳兩聲,臉色慘白:“當真老了,受了謝家後生一拳,練這點路,都無法維持,看來那通天古鏡物歸原位得依仗著點你了,林中鏡玄閣的人我來應付。”


    隋定風攜一袖春風竄向樹冠,折身問道:“那位大概多久能醒來,


    老者憑蠻煙瘴霧浮入山林,抬頭望去,天光直射,地上影子縮成一團,“半個時辰吧,記得將通天古鏡斜向正南,那位沉眠時喜歡天光折影。”


    隋定風穿過樹冠,尋見通天古鏡,攬一袖春風,將古鏡托起,投向鏡玄閣頂。


    老者深吸口氣,一手蠻煙瘴霧撒向林間,踉蹌著步入山林。


    老年間,蘇州城曾有傳言,數千年前,有一團天火墜於此地,砸出巨坑,雨水傾灌,衍生出太湖。湖中本有一小龜,吞食天火灰跡,心智開闊,每日逐光而行,吞食魚蝦,悠悠千年流轉,身形龐然,背生數座仙島。後有尋仙之人遷島而居,繁衍生息,建立鏡玄閣。鏡玄閣中人謹守祖訓,自出生時,都會隨身攜帶一枚銅鏡。


    太湖之上。


    天地顛倒,君不白被拳風吹得倒懸於長劍之上,本欲砍向謝湖生的十丈刀意倉促收迴手中,遮蓋全身,身覆刀甲,護住身前一丈,先前試探的一劍早已不見蹤跡。


    此間,謝湖生隻出了一拳,從出拳到收拳,須臾之間。


    謝湖生已收拳,負手站立,歪頭笑看君不白。拳勢雖收,但拳風未停,攪動整個太湖,浪潮翻湧,蒼翠之色兇如猛虎。


    身處拳風之中,難以禦劍淩空,君不白散去長劍,翻身墜向湖心,湖心拳風微弱,讓他能喘息片刻。臨近湖心,調轉身形,喚出長劍,緊貼湖麵而行,腳下數柄長劍藏於湖水之中。湖水濕沉,長劍不易被拳風吹散。


    君不白調整身姿,恍然間,立身半空的謝湖生不見蹤跡,君不白匆忙探去四周,謝湖生茫然無蹤。


    忽然,一隻手從身後落在君不白肩上,語調詼諧,“怎的,在找我啊。”


    謝湖生幾時到的自己身後,自己竟絲毫未察覺。君不白足尖輕點,身子在劍身旋繞半圈,與謝湖生麵麵相對,再借力,退出一丈開外,勾手,藏於湖底的長劍頃刻出水,八劍齊飛,直直刺向謝湖生。


    謝湖生搖頭,一拳轟碎長劍,淩空而立,這一拳,未出全力,在湖底出拳,會與頭頂拳風兩兩抵消。“你這人啊著實無趣,聽聞當年劍神蘇牧迎娶醫仙孫若葳時,從江南天下樓一路牧劍入神農穀,劍河長懸於天際,遮天蔽日,斬斷所有劍客的江湖夢。而如今江湖用劍之人少得可憐,我都已拳下留情,何不多陪我些時辰,讓我見識下劍神當年牧劍九萬裏的風采。”


    君不白捏出十丈刀意,甩手斬出,冷眼道:“劍神就在神農穀,你不妨吃上我幾刀,等到命懸一線,往神農穀門前一躺,自然有人帶你進穀,到時便能見到劍神。”


    謝湖生抬手,一拳轟碎刀意,蹲下身子,在湖中取水洗手,嘲諷道:“傳聞當年刀皇君如意一刀劈華山,你這刀我怎麽覺得跟切豆腐似得軟綿綿的啊。”


    謝湖生洗淨手,起身,在青衫上胡亂抹幹,眼中傾慕之情盡顯,“唉,既然劍神的張狂劍、刀皇的無形刀意你都使出來了,蘇前輩的落花流水你也使出來讓我開開眼唄。”


    謝湖生此生最敬佩之人,便是君不白的娘親蘇柔。一棍鎮江南,魔尊都敢塞去天下樓廚房燒火十年,那些江湖有名的俠客,入天下樓,皆得折腰三分,守著天下樓的規矩。如此豪情,令人神往。


    君不白再幻長劍,立於湖麵,指間刀意縱橫,提醒道:“壞了天下樓的規矩,遲早會見到我娘的落花流水。不過見過落花流水之人,大都被打得落花流水。蘇州這邊已經有了燒火的人,你可能得洗碗擦地了。”


    謝湖生一步洞庭,進到君不白身前一丈,厚顏無恥道:“我自幼練拳,餓了就飲洞庭湖水,渴了便從湖裏抓魚生吃,你說的這洗碗擦的活,我可能不在行。”


    湖上拳風已停,洞庭蒼翠盡染太湖。一尾墨色大魚自謝湖生身後躍起,聲如嬰孩啼哭。謝湖生拖長尾音提醒道:“小心了,我方才那一拳的收勢,不知你能否接住。”


    已有一盞茶時間,謝湖生方才所出的第一拳才至尾聲。


    這便是無我境吧,君不白低聲呢喃道。


    墨色大魚已躍向半空,輕甩魚尾,魚尾淌下的水線畫成半弧,折射無數天光。大魚對天嘶叫一聲,翻轉魚身,垂頭紮向湖心。


    整個湖心都被大魚炸出深坑,已能瞧見湖底淤泥浮藻,大魚化身不見,整個太湖水波動蕩,水浪翻起數十丈,擴向四周水岸,太湖仙島上地動山搖。


    浪潮衝擊層層相疊,君不白手中十丈刀意盡數覆於身前,第一波浪潮衝擊,身形後退幾丈,腳下禦劍,以刀意擋去衝擊,還未喘息,第二次浪潮衝擊再來,十丈刀意僅存四丈。


    君不白幻出一柄長劍,撐住後腰,不能棄劍而退。天下樓迎天下之客,他是天下樓樓主,一旦退卻,退得便是整個天下樓。


    不能退,那便做個弄潮兒。


    君不白身前四丈刀意隱去三丈,凝於手中三尺,無形刀甲覆身一寸。


    抬手,一劍飛向浪潮,劍身撐開一人通行的縫隙。君不白禦劍穿過縫隙,下波浪潮來臨時,再出一劍,以後劍推行前劍,破開層層浪潮,君不白連出十劍,才穿迴湖心。


    湖心,謝湖生滿臉驚詫,“本以為你會逃走呢,沒想到你又迴來了。”


    君不白捏刀前行,“身為天下樓樓主,那便退不得。”


    “既然你為天下樓,那我謝湖生也該竭力出上一拳,方能以示敬意。”


    謝湖生一改神態,拉開拳架,認真遞出一拳,拳風霜寒,湖心迅速冰結,君不白被寒風裹挾,卷至太湖上空,胸骨碎裂,途中髒腑顛簸翻湧,臉皮也被寒風刮出數條血印,從懷中摸出一枚神農穀的續命丹藥,暫緩體內疼痛。勉強禦劍站穩,擦去唇邊血跡,低頭望去,千裏太湖已霜結成冰。


    湖心拳風凜冽,君不白卻依然能清晰聽見謝湖生在湖底傳來的聲音,“此拳是我入無我境後所悟,名為橫行無忌。”


    方才隻是起勢,拳至中途,整片太湖化成碎冰,迎風而上,在天光下折光無數,衝向君不白。整片太湖之水被他送往天上,謝湖生收勢,拳風吹動,太湖之水枯竭,龜裂千裏,


    無我之境,便是江湖無我這般人。


    君不白禦劍淩空,俯瞰整片騰空而起的太湖。明了化物境與無我境之間,不止相隔千裏萬裏之遙。


    但年少輕狂,又怎能不張狂一次。


    君不白淡然一笑,卸去無形刀意,右手劍指,指尖張狂劍意盡出,衣袖被劍意撐開,破成幾縷,迎風飄擺。數十柄長劍懸於身後,遠遠不夠,君不白再幻,鼻腔湧血,在胸前垂落。數十柄,再幻數十柄,直至劍河高懸,七竅帶血,放才落下劍指。


    劍指之下,劍河垂落,砸向霜結成冰的太湖之水,一河、一湖,一劍、一冰。雲霧從接壤處升起,彌漫成煙。


    “這風景深得我心。”太湖湖底,謝湖生欣慰一笑,一步洞庭,踏向半空。


    太湖仙島東側,有汙泥向上拱起,一雙眼緩慢掙開,深色瞳眸比鏡玄閣頂的通天古鏡還要大上數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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