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灰瓦白牆,有一白衣少年在屋簷上與蝴蝶同行。蝴蝶振翅,始終越不過少年的追逐。


    少年神情悠閑,白衣折出無數光影,仿若仙人,引得路人駐足驚歎。


    蝴蝶穿過三條街,五條小巷,落在一家粥鋪。


    粥鋪前有涼棚一座,別的粥鋪,最好便是一碗白粥,眼前這座粥鋪,粥裏有肉味,粥熬得時辰足,粥米開花,粘稠香甜,撒一把筷子在粥上也能直立不沉。


    君不白停在屋簷陰影處,屋簷也染上一片香甜。


    粥鋪聚滿討粥的孩童,捧著破碗擠在粥桶前。揚州城南多富戶,成年乞丐不能入,無家可歸的孩童卻能在這討倒一碗粥。


    孩童衣衫襤褸,許久未衝洗過身子,身上汙泥厚重,天光下還能見頭上歡愉的跳蚤。經曆如此不堪,孩童眼睛依然澄澈,用稚嫩嗓音討著白粥。


    蝴蝶落在粥桶前討粥的女童頭頂,被施粥的女子用手掃開,女子雙眼緊閉,不曾睜開,卻清楚知道蝴蝶落在何處,抬手驅散蝴蝶,而後露出滿臉慈愛,為女童添上滿滿一碗瘦肉粥。


    女童得了粥,小心翼翼捧著,在粥鋪對麵牆角尋一塊天光好的地方,倚著牆,用半個袖子擋著,小心翼翼舔著碗,不浪費一點。


    蝴蝶駐足片刻,又飛向遠處,君不白緊隨其後。粥鋪裏施粥的女子睜開雙眼,眼眶中空無一物,抬頭望向君不白方才藏身之地,輕蔑一笑,低頭,緊閉雙眼,為討粥的孩童盛粥。


    追趕一炷香時辰,蝴蝶落入一家富戶中,屋簷懸掛的燈籠上大魚漆紋環繞,府院高牆深鎖,江南獨有的灰瓦也換成琉璃瓦,在天光下熠熠生輝。


    別人府院,不便闖入,君不白停步,落在一家商鋪屋頂,俯瞰那座龐然大物。


    一座牆,隔開揚州,獨居一隅,城中之城。


    府門前有黑衣護衛,十人一眾,持刀劍巡視,從身形吐納推斷,皆是行伍出身,鷹視環顧,戒備森嚴。


    富庶人家前院隻待客,地勢開闊,屋簷有角鈴防賊,賞玩之物皆是盆景水缸,也不能藏人,青衣小廝持棍棒穿行各處。


    後院是親眷入住之所,與前院有一座花園假山相隔,這時節,園中奇花爭豔,縈繞涼亭假山,花團錦簇。涼亭一側,有汪池塘,從城外引入河水,經流前院矮渠,在園中匯聚入池塘,池塘水車再將塘中清水分流去往後院私宅中。後院青石路上,有綠衣侍女兩兩成行,手捧物件,穿梭其間。


    一輛雕花馬車從正門駛入,趕車馬夫君不白見過,在甜水攤前被蛛兒姑娘追弄的那位,臉上紅彤彤一片,像被揭去一層臉皮那樣慘不忍睹。


    馬車被護衛逼停,馬夫跳下車哀嚎不止,有門房小廝出來接應,將他抬入側門。


    蝴蝶已不見蹤影,蝴蝶是莊夢行的,迴去問他緣由便好。想著葉仙子還在張家酒坊,不能停留太久,抬手禦劍要走。


    高牆之中,有羽箭破空,無形無影。


    君不白刀意起手,兩道無形之物撞在一處,互相消融。


    刀箭撞擊聲,引起牆外黑衣護衛注意,四處查探。


    後院廚房,有一烤兔肉的綠衣女子攀上牆頭,身材矮小,在牆頭如雨燕一般翻越。女子踩響簷下角鈴,後院最當中那座私宅,林秋晚持梨白棠雪跳上屋簷,隨聲而來。


    君不白躲開羽箭,禦劍淩空,一身白衣,瑩瑩孑立。


    又是羽箭破空,抬手刀意將其打散,羽箭中卻藏著另一隻羽箭,子母連環,一大一小,打散的那枝羽箭遮蓋住緊隨的那枝,很難察覺。


    躲閃不及,羽箭從脖頸擦過,猙獰出一道淺痕。


    射箭之人,君不白始終未能找到,捏出刀意,往後退去。


    “光天化日之下,閣下為何要做梁上君子!”男子聲音渾厚,那聲質問,如羽箭一樣釘入君不白耳中。


    隔著如此之遠,都被察覺,那射箭之人,聽力定然異常超絕。慶幸自己剛才未冒然踏入,君不白解釋道:“初到揚州城,隻是路過而已。”


    “是麽?”男子發出疑問。


    林秋晚已翻出正門,瞧見淩空站立的君不白,隔空喊道:“這位是天下樓蘇樓主的弟弟,不用提防”。


    林秋晚與沈府小姐沈清瀾情如姐妹,如沈家小姐親臨,她的話,眾人也信服,紛紛散去。


    院中也再無羽箭射出。


    與林秋晚相熟,君不白禦劍落在屋簷,那射出羽箭之人氣息憑空消失,滿心疑惑問道:“剛才那射箭之人是誰?”


    林秋晚放下梨白棠雪,隨口答道:“一個山上的獵戶,在沈家暫住幾日。”而後話鋒一轉,“我記得沈家是專門差人去天下樓請你的,可你為何不坐沈府的馬車入府?”


    沒等君不白作答。前院沈家家主書房伺候的小廝在院中畢恭畢敬喊林秋晚,小廝是來替家主傳話,林秋晚落入院中,小廝在她耳側耳語幾句,林秋晚麵露狐疑,目光掃過屋頂的君不白。然後扔下君不白,大步走進前院書房。


    沈府管家在天下樓後院失蹤,馬夫被人在路上羞辱,加上沈清瀾前日被擄走,這一樁樁,一件件,無論大小,都要謹慎對待。


    君不白不知該走該留,收劍,以舒服的姿勢坐在屋簷之上,那個林秋晚口中的獵戶在他脖子留下一道箭痕,需要盡快處理,從懷中摸出神農穀特製的金瘡藥,敷在傷口處,藥效神奇,血口在快速愈合。


    後花園牆頭,綠衣女子攀上前院屋頂,女子十五六歲,身材矮小,比蘇晚還瘦弱些。手握一隻烤到半熟的兔子,那隻兔子得來不易,始終握得死死的,用眼睛將君不白的模樣記在心中。


    林秋晚再度走出書房,君不白脖上的傷口已剩一道紅印,等入睡前再敷一次,明日便會完好如初。


    林秋晚在書房台階站立,作出請的姿勢,喊道:“哎,下來一下,沈家家主要見你。”


    書房門後,有挑簾聲,適才傳話的青衣小廝用玉如意挑起竹簾,著華服的中年男子邁出門檻,眉眼間與沈清瀾有幾分相似。


    男人躬身見禮,身子有恙,氣息有些不勻稱,虛弱道:“江南沈家沈萬鯨,給樓主問安。”


    君不白掠下屋頂,在漢白玉雕成的步道上停下,抱拳迴禮:“天下樓君不白,見過家主。”


    挑簾的青衣小廝從房中搬出紅木躺椅,放在暖陽之中,男人扶著躺椅笑道:“這病啊,生了兩三年,大夫說不能動氣,得時刻躺臥,樓主不介意吧。”


    君不白笑著搖頭。


    青衣小廝服侍沈萬鯨躺好,挑簾迴書房中。有些話,他不能聽。書房他也本無資格進入,隻是今日沈府管家出門請人,他才有幸。


    在沈家,林秋晚便是最自在那個,持梨白棠雪盤膝坐在台階上,一副主人模樣。


    林秋晚坐穩當後,開門見山道:“剛才沈家去天下樓請你的馬車迴來,馬夫說老……”順嘴說習慣了,君不白是外人,林秋晚停頓下,接著道:“馬夫說天下樓的人告知他沈府管家失蹤,他前腳剛迴來,你後腳就在沈家門外,可是知道些什麽內情了。”


    莊夢行的蝴蝶出現,原來為此事。沒必要藏私,君不白開口道:“我是在張家酒坊喝酒時瞧見莊夢行的蝴蝶,才尾隨至此的。”


    說話間,君不白追趕的那隻蝴蝶落在林秋晚梨白槍尖上。


    沈萬鯨老奸巨猾,已猜出君不白話中之意,歪頭看眼梨白槍上的蝴蝶,“確實是莊公子的蝴蝶,若是有人在天下樓外動武,以莊公子的修為,自然是能察覺。老沈那人出門喜好帶香帕,這蝴蝶追香而行,賊人若是擄走老沈,蝴蝶也會追趕老沈的味道。”


    “叔父的意思是,沈家有……”林秋晚驚唿一聲,奸細二字剛要脫口而出,被沈萬鯨咳嗽聲打斷,沈萬鯨暗地裏摸向自己耳朵,告訴她隔牆有耳。


    沈萬鯨咳嗽聲嚇跑梨白槍尖蝴蝶,蝴蝶落在君不白肩頭。


    沈萬鯨想從躺椅上起身,掙紮幾下,無力癱軟,斷斷續續說道:“沈家有個不情之請還想樓主傾力相助。”


    “但說無妨。”昨日擄走沈清瀾一事,心中有愧,如今沈萬鯨開口,也算還沈家一個人情。


    沈萬鯨艱難開口,語氣透著勉強與無奈,“小女昨日被人擄走,至今驚魂未定,這沈家後院女眷又多,前院男丁不便進入,眼下隻有秋晚一人,若是賊人膽大來這沈府,秋晚始終雙拳難敵四手。本想請蘇樓主來住,可天下樓那裏又離不開人。今日聽秋晚講葉仙子來了揚州,昨日小女被擄走一事,葉仙子也曾出手搭救,所以想,若是葉仙子能在小女康健這幾日,作客沈府……”


    葉仙子作客沈府,他也會來,沈萬鯨不愧是生意人,這算盤打得劃算,君不白推脫道:“她啊,不一定會答應。”


    沈家最不缺的便是錢兩,人情不行,那就用錢,沈萬鯨誇下海口,目光篤定,“若是葉仙子作客沈府,沈家願出千兩黃金,親自送往揚州有情司。”


    君不白在想說辭,葉仙子一襲紅衣落下,君不白手中有她的相思扣,相思扣中又有她一縷長發,初窺無我境,對那縷長發所在頃刻便知曉。


    “此事我應下了,事後記得將千兩黃金送往有情司。”


    葉仙子爽快應下,沈萬鯨心中一塊石頭落地,當即喊人去收拾客房。


    葉仙子應下此事,君不白也沒追問緣由。她做事,有自己的思量。


    客房在前院,林秋晚起身,拍落身上浮土,棠雪梨白背負肩上,細心說道:“叔父,還是我帶他們去後院吧,住得離清瀾近一些,也好照應。”


    外人不能入後院,葉仙子在此,也暫時沒了那般規矩。能入住後院,離女兒近些,最好不過,沈萬鯨喜笑顏開,“隻要葉仙子不嫌棄,後院最好,最好。”


    林秋晚領兩人去往後院,有情司葉仙子作客沈家一事,一盞茶功夫便傳遍沈府。


    葉仙子被奉為座上賓,與沈清瀾的院子僅一牆之隔,君不白成了陪襯,不能進男人的後院,也因葉仙子而破格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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