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城南出城五十裏,有一座道觀,名曰青雲觀。仗著城南富戶的香火錢供養,一年四季求緣問道之人絡繹不絕。銀錢充足,道觀四周維護也極為用心,青山綠水滋養出福地,每日天光墜入林間,雲霧升騰,仿若人間仙境。


    晌午時分,兩輛雕花馬車從城南沈家駛出,家丁十人護衛,丫鬟六人,老媽子兩人。


    今日是沈清瀾亡母忌日,每年她都會去青雲觀燒香祈福。三年前父親沈萬鯨臥床不起開始,沈家多半生意都是沈清瀾在打理。


    馬車中,沈清瀾翻看手邊堆疊的賬本,美人榜上排名第五的美人,有著江南女子的溫潤清雅,這幾年打理生意,眉眼間多出幾分幹練果斷,薑家綢莊定做的流仙裙完美勾勒出曲線,隨著她翻動賬本,衣裙上熏染的梔子香風嫋嫋。


    隨身丫鬟沈夢在一旁抄寫佛經,一筆落下,簪花小楷躍然紙上。沈夢的姿色與沈清瀾不相上下,不相熟的人斷然會將二人認作同胞姐妹。


    翻看兩頁後,沈清瀾抬頭,頭頂青色玉簪垂下的珠影晃動開來,玉簪是娘親留下的,她從不離身。細長鳳眸透過窗楣看眼時辰,開口問道:“秋晚是不是該迴來了。”


    沈夢歪頭看她,輕笑迴道:“早上我托人問過四海鏢局的人,估摸著等小姐上完香,林小姐應該就進城了。”


    沈清瀾翻開一頁賬本,青蔥一樣的指甲劃在紙上,“這死妮子也是,出趟門就要好幾個月,書信就來了那一封,枉我每天都記掛她的安危。”


    說話間沈夢已經又寫幾行經書,頭也不抬,說道:“小姐,林姑娘字都認不全,你就別為難她了,哪次迴來她沒想著你,給你帶了那麽多當地的特產。”


    沈清瀾迴瞪一眼,抄起賬本輕打沈夢腳踝, “就你話多,趕緊抄經書,馬上到青雲觀了。”


    車內再歸平靜。


    車子一路行至青雲觀。沈家的馬車在青雲觀有單獨的停靠地方。沈清瀾被沈夢攙扶下馬車,隨行的兩個老媽子從另一輛車中取出兩個木匣,一盒是貢品舊衣,一盒是元寶香燭。


    主仆二人沿石階而上,老媽子緊隨其後。


    山腳不遠處有座供人休憩的簡易涼棚,各種茶水、酒貨,也賣貢香蠟燭。涼棚隔壁,有一穿蓑衣賣瓜的農戶,躺在搖椅上用蒲扇掃撲在瓜上的蠅蟲,綠皮紅瓤的瓜事先被井水泡過,吃起來解渴清涼。


    農戶是朱三槐佯裝而成,涼棚也屬歸農山莊。


    沈家車馬剛到,朱三槐摸出一塊銅鏡,假意整理麵容,將天光反射到青雲觀的琉璃瓦上。


    青雲觀主殿屋脊上,君不白獨自飲酒,腳邊隨手丟棄幾個空酒壇。天光投進時,幾口飲完手中酒,放下酒壇,起身輕拍灰塵,張開雙手活動筋骨,目光停在觀門處,等沈清瀾的身影。


    青雲觀主殿前有一參天古柏,長了數千年,老態龍鍾,千年氣運,也讓樹下的卦攤沾染上仙氣,每每有人求簽問卦,都極為靈驗。卦攤後的老道在陰涼處小憩,身材妖嬈的女子搖曳著細柳蛇腰走進卦攤,從簽筒抽出一隻紅簽,遞給解卦的老道,嬌滴滴問著卦相。


    山下,朱三槐的瓜攤前也來了位憨厚可愛的小胖子,滿身大汗,隨手丟下一枚銀質元寶,一拳砸開青皮西瓜,西瓜破成兩半,一手捧起一半,狼吞虎咽。


    沈清瀾和沈夢走至觀門處,駐足一拜。觸景生情,想起孩童時候,娘親帶自己觀中燒香,心中悸動,兩行清淚從眼角落下。沈夢替她擦去淚水,兩人邁步走入院中,在古柏下再一拜,兩個老媽子在古柏下的供桌上擺放貢品,點燃元寶蠟燭,燒去舊衣。青煙直上,寄托思情。


    貢香燃盡,沈清瀾由沈夢攙扶入主殿跪拜。殿前司禮的老道引二人到神像前跪拜。沈夢扯住老道,要替小姐去功德箱添些香火錢。


    君不白在沈清瀾邁步院中前,已躍下屋簷,佯裝成上香的公子哥,白衣素淨。主殿內隻剩沈清瀾一人,君不白邁步往殿中趕去,剛才古柏下問卦的妖嬈女子突然出現,一腳踩空,哎呦一聲,跌在他懷中。


    女子甩動手中的絲帕,一陣香風鑽入君不白鼻腔。君不白將女子扶起時,女子如蛇一樣狡黠的目光中透出詫異,溫軟嬌羞地道了謝,一瘸一拐,踩著青石走遠,君不白這才發現主殿中沈清瀾已不見蹤影,蛇一樣的妖嬈女子也不見蹤影。


    足下借力,輕功躍入殿中,殿中殘留沈清瀾衣袖的梔子香,還有一股羊膻味。


    尋常香客都會在家沐浴之後才上山,道觀中的道人常年清修,自然不會沾染這類異味超然的食物,定是有外人擄走沈清瀾。常年在天下樓的廚房忙活,鼻子對羊膻味很敏感,循味追去,羊膻味一路上山,在林間穿梭飄蕩。


    遠離人煙,也好禦劍,君不白穿行山林,偶爾用刀意斬斷攔路的枝杈,追了半盞茶功夫,見一身穿舊羊皮襖的老羊倌抱著一塊白石奔行,羊膻味便是來自他身上,而他手中的白石,飄出淡淡的梔子香味。


    抬手,便是三道刀意飛出,擋在老羊倌前麵和左右。老羊倌對山林地形似乎相熟甚深,也不迴頭,左右騰挪,借林間草木躲開刀意,匍匐起矮小的身子,鑽進低矮的灌木之中,灌木中發出沙沙的蛇行聲。


    灌木太過礙眼,又是四道刀意,將灌木切開,龜縮其中的老羊倌身上灑滿殘枝碎葉。老羊倌皴裂的紅色麵龐帶著怒氣,從灌木中跳出身,卻始終護著白石,操著一口長安方言,邊逃邊開口,“你這個娃子,老漢鵝哪裏得罪你了,這樣子窮追不舍。”


    長安方言,老漢的身份君不白猜出七八分,百曉生所說的長安來人,厲聲道:“放下你手中那塊白石。”


    老羊倌還在逃,跳上樹冠,將身子縮成一團,避免橫生的樹枝刮到白石,怨聲道:“就這一塊破石頭,你娃就攆著老漢跑啊,這漫山遍野都是,為啥子非要鵝手中這塊。“


    老漢嘴邊說著,從腰間扯出一杆趕羊鞭,朝兩側樹幹甩去,鞭聲落下,兩側樹幹竟變成兩隻白羊,發出咩咩聲響,四蹄踏地,朝君不白撞來,君不白禦劍提空,一隻白羊托底,弓下身軀,另一隻白羊借力躍上羊背,躍上半空,君不白從沒見過如此場麵,躲閃不及,被白羊撞開。


    白羊落地,兩隻羊又開始借力向他撞來。


    君不白瞬息間甩出兩道刀意,白羊被刀意劈開,成四截枯木。


    君不白再次禦劍追上老羊倌。


    老羊倌認出君不白的刀意,嚷道:“你娃子是君如意的人。”


    老羊倌不再逃,翻身落在地上,脫下舊羊皮襖鋪在地上,將白石輕放在羊皮襖上。老羊倌甩動羊鞭,目露兇光,咬牙切齒說道:“當年,老漢鵝退出江湖,迴老家放羊,結果君如意那挨千刀的在華山比武,一刀劈開華山,將華山一分為二,他那刀意從華山奔襲了數千裏才停哈,所過之處,溝壑難填,就連黃河都為之改道,形成壺口。老漢鵝在半山上的那些羊都被砍死,老漢鵝種的田也都被水淹了,所以我發誓,這輩子遇見君如意的後人,也要讓他嚐嚐老漢鵝的厲害。”


    江湖有載,二十五年前,刀皇君如意初入無我境,登頂華山劍宗,隻出一刀,刀意橫貫天地,將華山一分為二,刀意未停,奔襲千裏,所過之處,溝壑蜿蜒,刀意停下之處,黃河改道,形成壺口,黃河之水倒灌,濁浪聲如奔雷。


    君不白扶額,江湖之大,爹娘的仇家到底占了多少,前幾日碰見魔尊江南,今日又碰見老羊倌,正要迴:“父母債,他不扛。”


    老羊倌手中羊鞭揮舞,被羊鞭掃到的草木皆化作一頭頭白羊,羊群向君不白奔去,白色吞食山林,青色漸漸減少,君不白淹沒在白色之中。


    青雲觀半山腰有一片竹林,手臂粗的竹竿上,妖嬈女子像蛇一樣纏繞,用鳳仙花染的紅色指甲把玩手中的卦簽,眺望山林,口中念念有詞,“白石老道怎麽還不來。”


    竹林突然起風,竹葉紛紛落下,一道鋒利的竹葉將女子手中的卦簽一分為二。女子感受到殺意,抬頭望去,葉仙子一襲紅衣在竹林頂端站立,俯瞰著她。


    方才葉仙子藏身在青雲觀的古柏上,也是瞧見女子對君不白使出的伎倆。


    女子臉色一驚,身軀彎繞,落在竹林中,柔軟的身軀匍匐成蛇,“有情司的飛花無情。”


    竹葉雨停歇,一片紅葉落下,第二片,第三片,青色竹林被紅葉染透,如刀如劍。山竹被紅葉清脆切碎,當啷落地,砸斷新生的嫩筍。女子在漫天紅葉中妖嬈起舞,每攀上一節山竹,就被紅葉斬斷,山竹橫斷處的鋒利,同樣危險。折轉之間身上被割出幾條口子,冒出嫣紅血色。


    女子在紅葉中艱難躲閃,她最擅長以色誘人,可在號稱仙子落凡塵的葉仙子麵前,絲毫不占優勢。


    “空玄,你死哪去了。”女子咬破嘴唇喊道。


    竹林中響起排簫聲,與竹林融為一體的青衫男子從一枝青竹後麵閃出,嘲諷道:“我記得出行前,你可是拍著胸脯說過,不需要旁人插手的。”


    葉仙子也為之一驚,她先前隻感受到女子的氣息,並未察覺竹林中還有另一人存在。手中紅芒一閃,紅袖捏在手中。


    青衫男子擋在女子身前,抱拳,“給葉仙子見禮了,在下奇門十二生,申猴,空玄,我身後這位是巳蛇,雲璃,今日我等來揚州是奉女帝之命,還望葉仙子行個方便。”


    在男子道出自己的身份,一隻小猴子從竹林蕩出,落在他肩上,啃著一枚桃子。


    奇門十二生,隸屬長安女帝,以十二生肖排序,各司其職,行秘密之事。


    葉仙子的眼始終停留在雲璃身上,“你們長安的規矩我不想知道,今日隻是私人恩怨,她碰了不該碰的人。”


    空玄從袖中摸出一紅色瓷瓶,肩上的小猴子捧過瓷瓶跳在雲璃身邊,遞給她,瓶中是金瘡藥。“葉仙子還是手下留情,若是在這耽誤了,那位公子可能就有危險了,白石老道已經快是踏入長生境的怪物,他贏不了的。”


    空玄抬頭望向山巔,湛藍色天空飄蕩的白雲此刻也快變成白羊模樣,隨口說道,“即便仙子不擔心,一對二,仙子的勝算不是很高吧。”


    山上的動靜,讓青雲觀燒香的眾人四散逃離,沈夢在大殿找了許久,都沒找見小姐,哭得梨花帶雨,燒香把小姐丟了,迴去怎麽交差。


    兩個老媽子強拽著將她從人堆裏拽出來,沈夢還在哭,“這怎麽辦啊,小姐丟了。”


    年長的老媽子鎮定說道:“我們在這接著找,你速速迴城搬救兵,多找些人上山來。”


    沈夢稍微緩和,告別老媽子,哭著往山下跑。


    山腳下眾人作鳥獸散,沈夢告知家丁去沈家找人,自己單坐一輛車,去城門口等林秋晚。隻要林秋晚迴來,小姐就不會有事。


    朱三槐的瓜攤前,吃瓜的小胖子將所有西瓜掃入肚中,打著飽嗝,開始慢悠悠上山。


    朱三槐此刻隻想將他攔住,但又不能表露身份,起身撒潑,“你吃瓜怎麽不給錢啊。”


    小胖子長得膀大腰圓,性子卻截然不同,眨著童真一般的眼睛,漲紅臉,“我剛才給過錢了。”


    “你什麽時候給錢了。”朱三槐學著潑皮無賴的樣子,手在背後剛才胖子給的元寶搓成圓團。


    朱三槐這樣一說,胖子也有些迷糊,開始質疑自己剛才到底給沒給,但山上的信號催得急,不能耽擱,又從懷中掏出一枚元寶遞給朱三槐。


    朱三槐沒接元寶,而是躺地撒潑,抱起胖子的腿哭喪。山上燒香的富家香客大都帶著家丁逃走。剩下的全是歸農山莊的眼線,眾人將胖子圍住,數落起來。


    胖子麵皮本就薄,一時間不知怎麽反駁,將手中元寶扔在朱三槐身旁的地上,心想給錢了事。


    朱三槐依舊不依不饒,“哎呦,大夥給評評理,我那一整攤的西瓜都被他吃了,他不給錢就罷了,還這般羞辱我,我雖然起早貪黑賣力氣,但也是有尊嚴的,你這是打我的臉,不,打我們這些窮人的臉。”


    朱三槐撒潑打滾之中,用指力去拿捏胖子腳踝處的筋骨,卻有如摸在銅鐵上的感覺,手指快被震斷。


    胖子焦急萬分,一跺腳,朱三槐和一眾人被彈飛幾丈,朱三槐肋骨斷了六根,口吐鮮血。胖子深鞠一躬,將懷中所有元寶放在地上,關切到:“大叔們,這是看病的錢,你們自己分吧,我真的有急事。”


    小胖子在山路上奔襲,快如迅雷。


    奇門十二生,亥豬,烏金。


    朱三槐被眾人攙起,喂下一枚定心丸,沒有莊主的命令,不能插手,心急萬分。


    揚州天下樓,蘇鈴鐺踏上三層樓,在樓梯位置,摸出腰後的菜刀,朝扶手處敲打兩聲,手中的鈴鐺玲玲作響。


    三層樓屋梁的天井處,有一塊暖陽地,一個紙扇輕搖的貴公子側臥其中,手中紙扇上的蝴蝶栩栩如生。


    貴公子聽見鈴鐺聲,睜眼,滿目春光,勾起嘴角,用放蕩不羈的語調調侃道:“喲,蘇樓主今日怎麽有空上這三層樓了。”


    蘇鈴鐺自然沒有好臉色,傲氣說道,“幫我一個忙。”


    貴公子從屋梁上坐起,紙扇輕搖,一隻蝴蝶從紙扇上飛出,在他指尖翩躚跳動,“幫忙總要有代價吧,蘇樓主親自下廚給我做一個月飯,我就去。”


    蘇鈴鐺用明晃晃的菜刀指向貴公子,咬牙說道:“七天。”


    貴公子搖頭,“七天有些少啊!”


    蘇鈴鐺已經耗盡所有耐心,手中菜刀脫手,紮在屋梁上,正中貴公子襠下,“莊夢行,別逼我打你。”


    莊夢行從屋梁上跳起,一身冷汗,拔出菜刀,翻身落在蘇鈴鐺身前,將菜刀遞還,打著圓場,“七天就七天,樓主都發話了,我哪有不從,樓主盡管吩咐就行。”


    蘇鈴鐺將菜刀插迴腰間,眉頭微皺,走至東向窗子,推開望向青雲觀方向,“去一趟青雲觀,接一下我弟弟。”


    “原來是小舅子啊。”


    莊夢行話音剛落,兩柄菜刀一柄劈向心窩,一柄劈向襠下。


    兩柄菜刀剛要靠近,莊夢行紙扇輕搖,幾隻蝴蝶飛出,化蝶而去。


    “記得將他們平安帶迴來。”蘇鈴鐺在窗前叮囑道。莊夢行離去,三層樓隻剩她一人,撐著手在窗邊惆悵。


    一匹白馬從街上跑過,覆半邊胸甲的林秋晚跨馬橫槍,朝城南奔去,右手一杆亮銀槍閃著天光,馬腹位置還有一杆用皮革包裹的長槍,丫鬟沈夢死死抱著她的腰。


    四海鏢局林秋晚,槍王林鎮江之女,西楚霸王之後,一杆棠雪,一杆梨白,猶如霸王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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