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款最終還是差一萬,我沒有和同事借,那麽多人當中還沒有一個人是給我借錢的人,沒辦法開口。我隻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沒有可以拿來炫耀的家庭和老公,他們始終是看不起我的。

    弟弟自己欠著銀行的20萬,把從牙縫裏省出來的1萬從老家拿來,算是補上了這個缺口。我和亦蒙對著這堆錢發呆。兒子走過來,看到這麽多錢愣住了,我說,過來數數吧。他懶懶地說,數什麽,又不是我的。

    快到中午的時候腹部開始出現陣痛,當時我正在輔導班給孩子們上作文。為了能提高生活質量,我一直帶著學生。還沒有下課,我隻好身體蜷縮成一團,抱緊了自己。好不容易挨到孩子們走了,我大汗淋漓,我隻好給蠻子打了電話。蠻子高高大大地站在我麵前的時候,我忍不住哭了。他趕緊從口袋裏拿出紙巾細心地給我擦幹淨,拉起我往外走。因為疼痛,我走得非常艱難,他不得不架著我。我感覺血流的很厲害,我說,我走不了了,你去給我買一瓶熱的奶茶我要墊到肚子上。

    他慌忙丟下我,大步流星地朝冷飲店走去。

    我狼狽地坐在地上,眼淚一直在流,我終於看到了脆弱的自己,在高樓林立的街頭,我尚且不如一隻能飛的蠅蟲,掙紮隻是一種形式,一種完全被痛苦剝離了靈魂之後的肉體的煎熬。這種煎熬使我暫時忘記了身邊殘酷的現實,僅僅在肉體的撕扯中感受到了戰栗。

    蠻子滿頭大汗地買了兩杯熱飲,急促地說,一邊墊上一杯可能好一點。我拿了一杯熱飲,放在了左側腹部。

    去醫院吧,一定是哪裏出了問題,別耽誤了。他關切地說。

    沒事,可能是痛經,吃點藥應該沒事了,我迴去了。

    他一直站在路邊,直到完全看不到我了,趕緊打電話過來,電話打了將近一個小時。確定我安全到家,他才收線。

    亦蒙在家裏洗衣服,我吃了他買的藥,在床上輾轉反側。痛,是切入肌膚的,是無法穿越的。

    趴在床上連咳嗽的力氣都沒有了,聲帶的每一次輕微振動都使每一寸肌膚感受到了巨大的撞擊,我盡量小心地捂住嘴巴,盡可能地阻止咳嗽的發生。鮮血在一條一條的衛生巾上橫流,汩汩地奔流夾著大塊大塊的淤血。我蜷縮著身體,企圖用睡意掩蓋血的痕跡。疼,鑽心的疼,使我很小心地伸開雙腿,以換取片刻的舒展。至於翻身,那就是一個要命的動作,積蓄力量之後小心翼翼地側著身子,沒想到疼痛從一處極小的神經末梢擴散到全身。發梢,指尖,雙腿,以及腳跟都穿過了一絲一絲無法言及的疼痛,而下身,更是繩子一樣擰著,絞著,翻江倒海,痛經原來可以要人的命!

    鑽心一樣的痛楚使我無法安靜地睡在那裏,我開始時時變換著姿勢,趴下,起來,蜷縮,伸展,不住地呻吟。亦蒙幹了一天活鼾聲四起,沒有被我吵醒。我強忍著按住小腹,下了床,因為有電熱毯,加上吃了藥,渾身都是汗。引以為豪的長發胡亂貼在頭上,汗水順著脖子直往下流。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一頭栽倒在地,鮮血也順著大腿流到了地上。眼淚此時也無所顧忌地流到了嘴角,一種不祥的預感使我絕望。淚眼朦朧中我看到了老爺子有些冷峻的臉,他就站在我旁邊,默默地看著我。我大叫一聲,爸,然後放聲痛哭。我終於忍不住在將失去父親的悲憤與疼一股腦兒噴湧。亦蒙一骨碌坐起來,揉著眼睛看到了地上的我,你怎麽了,他趕緊下地把我抱到了床上。四月,蘭州的夜晚,淡月籠紗,娉娉婷婷。有清風輕拂過臉頰,像一首婉約的小詞,泛著幽幽的柔光,是那樣如水的平靜與柔和。

    我心卻不能如這月光,平靜柔和。 此刻洶湧著血一樣的波濤,不能如這一宵春夜長長遠遠。

    亦蒙看著我吃了藥,並沒有看到床上地上的灘灘血跡,他打開了電視,扶我上床。我強忍著疼痛,等待著藥力發揮它的作用。電視裏幾個人在極力地逗笑,雖然很賣力我卻笑不出來。藥吃下去已經半小時裏,疼痛依然沒有減輕,我懷疑是不是買了假藥,為什麽沒有任何效果。我壓抑著呻吟,生怕吵醒了亦蒙。呻吟的速度永遠比不上疼的速度,唯有這樣似乎才能使我躺在床上。我對自己說,堅持到天亮吧,隻要不死在今夜災難就一定過去。不知是心理還是生理,似乎疼痛減輕了一些。

    汗水很快被身體烘幹了,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揪心的不能遏製的痛楚,朦朧間有了睡意,我想努力使自己放鬆,或許睡著了就會沒有知覺了吧。

    止疼藥一定是假的,它不僅沒有止疼,反而使疼痛加劇,我隻好再次用手力按壓腹部,蜷縮起成蝦米狀也無法改變疼的壓力,身體的各個關節處的酸痛感開始大過了腹部疼痛帶來的戰栗。我咬緊牙,汗水冰涼的從發鬢滲出,流到嘴角,鹹得發苦。

    身體開始輕飄起來,似乎全身都沒有著力在床上,整個人飄了起來,或許當靈魂升天的瞬間也該是如此的享受吧,我想血流幹我就死了,死原來真的這般痛苦。

    我的掙紮終於叫醒了亦蒙,他開了燈,看到床上的斑斑血跡嚇傻了,哆哆嗦嗦地把我拉起來,跌跌撞撞出了門。血,給我止血吧,我哭著對醫生說,救救我。

    值班醫生看著扭曲成一團的我,冷漠地說,痛經很正常啊,打一針迴去吧,醫院放假隻有值班大夫,這麽多人生孩子我們哪裏顧得上啊。

    我說醫生我沒有懷孕,我不是生孩子的。

    她不耐煩地說,我當然知道你不是生孩子的,不生孩子你到產科添什麽亂啊。

    我低聲下氣地解釋,我也不知道,你就先給我止疼吧,我要死了。

    等了差不多一小時,掛號檢查,等待醫生開醫囑,然後掛液體。當液體緩緩流進血管時,我才鬆了一口氣。我生病了,在清明節這一天,我夢到了老爺子,住進了醫院。

    住進了產二科,和一群媽媽住在一起,這使我看到了和我同樣疼痛的女人,她們是堅強而偉大的女性,有著隱忍的好脾氣,驕傲地挺著大肚子,在親人的陪伴下,在走廊裏散步,吸氧。幸福地享受老公悉心的照顧,幸福的一塌糊塗。生命如此美好,那稚嫩的哭泣也是喜悅的,和他們在一起,疼痛似乎減輕了很多。去年的這個時候住進醫院,今年又來,不知道預示著什麽,安然接受吧,傷痕累累的**,還不知道能陪我多久,想起來竟然舍不得它離開我的身體。房間裏有一束嬌嫩的百合,濃鬱的香味彌漫著整個屋子。每天都被花香包圍,傷痛漸漸被遺忘。靜靜地躺在床上,它成了最親密的朋友,對我不離不棄。病了,有更多的時間摩梭被夜色掩蓋的傷

    疼,是有味道的,鹹鹹的,帶著苦難,憂傷,忍耐,還有無奈。在病床上躺了差不多10天,感覺經曆了人生中的很多過程。人,究竟靠什麽支撐自己呢?

    住院第三天,一個人躺在手術室,身體的某一個部位被冰涼的器具撐開了,接著有一隻手伸進去,沒有幾秒鍾開始在子宮壁上工作,一點一點拽著生疼,我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來,醫生輕輕地說,沒事,疼就哭出來吧,你怎麽連個陪員都沒有。

    我閉著眼睛,沒有吱聲。

    亦蒙交房款去了,阿雅在外地,張博和地主名花有主,況且這種手術男人來了也不合適,

    血色素隻剩下了不足60克,醫生說,必須要輸血,如果造成貧血問題就嚴重了。我看著亦蒙,他說,要不就輸血吧,你流了那麽久,血流成河了都。

    我也知道這段時間以來一直在流血,我也渴望將鮮紅的血液輸進日漸虛弱的身體,可是我哪裏有勇氣走到醫生麵前,理直氣壯地伸出暴露著青筋的胳膊,軟軟地說,來吧,給我輸吧。我哪裏能這樣做呢,住院的錢都是弟弟給的,輸血需要人民幣,我家裏沒有搖錢樹,也沒有銀行。這些亦蒙心裏明鏡高懸,單單要做給我看,明擺著是要我借錢輸血。一想到血管裏流進去的是人民幣,我怎麽也張不開嘴。我幾時把自己當做堂堂正正的人了,何苦在這個時候逞一時之快呢?

    祖國尚未統一,同誌還當努力,這句話在耳邊縈繞,竟然使我想流淚。

    唉,即使被眼淚淹沒,我還是阻止不了洶湧澎湃的滔滔現實。

    弟弟聽說醫院規定有獻血證可以優先輸血,還能有優惠,打來電話讓我趕緊去找。我靜靜地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拿不定主意。這家醫院是省內專科醫院,病房裝修的和賓館一樣,費用也高得嚇人,衛生間裏帶著淋浴器,電視節目花花綠綠,真的是賓至如歸。感歎醫院的與時俱進,也感歎鈔票的禁不起折騰。三千塊,一個月的工資,放進去不知道能支撐幾天,想起來後背有了寒意,針紮的感覺再一次襲來,隻好把單薄的身子斜斜地靠近牆角,冷,痛,還有徹頭徹尾的糾葛。我去找主治大夫,我沒有獻血證放棄輸血。醫生的表情使我眼前疊加了很多英雄人物,給學生講過的董存瑞啊,黃繼光,劉胡蘭之類的錚錚鐵骨男兒,我視死如歸的態度激怒了他,他比我強勢的多,他大義凜然中夾著些許的冷漠,這是醫院的規定,沒有獻血證就迴吧。

    聽了醫生的話,心裏的那點疙瘩豁然坍塌,有些傷感的悲情突然間沒了,就像是一直被診斷書折磨的奄奄一息的病人聽到醫生莊嚴宣告:瘤子是良性的一樣,我心裏有些酸,也有了些釋然。不是我不想輸血,是因為我沒有獻血證,總不能讓我去搶劫吧,我還沒有戴上長筒襪呢。我奇怪,在那些時候竟然失去了和蠻子的任何聯係,我即使傻子一樣枯坐在病床上也不願意給他一個短信,歸根到底這種感情已經失去了厚重和堅實,它並沒有根植於肥沃的土地,有的隻是家裏那個人也可以給,但是忽視了或者漠視了的那種暖暖的溫度。我為什麽一定要依賴於他?他永遠也不是我的,什麽也給不了,感情也是添加了性和利用,沒有純粹的愛。我隻是一個人。一個人扛著擔子,穿行於茫茫人海。

    鬱鬱寡歡地走出醫生辦公室,兩腿軟軟的,病人在樓道裏來迴穿梭,有的像我一樣拿捏得很模糊,就像是逛街的,隻不過手裏空空的;有的急匆匆從眼前一閃而過,手裏握著一些單薄的紙片,排隊拿藥做檢查;有的提了一包又一包的營養品,在病房前猶猶豫豫的。沒有人看望我,也失去了那份期待。隔壁的產婦生了孩子,一大家人樂嗬嗬的,在樓道裏進進出出很是熱鬧,越發顯得我孤單。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臉色蒼白,沒有一點血色,往日豐潤的臉頰深深陷了下去,兩個顴骨像兩座小山似的突出在那裏,一雙無神的眼睛悲涼而憂傷。

    弟弟不知什麽時候獻過血,送來了獻血證,我猶豫著拿到醫生辦公室。醫生看了看,毫無表情地說,自己送到檢驗科去。

    我突然失去了耐心和勇氣,把獻血證塞到病床下麵,不輸血了,我隻是流血而已,又不是第一次流,習慣了流血,也就習慣了漠視生命的存在。那一刻我產生了大不了一死的念頭。死就死吧,死了一了百了,有時候人活著真是艱難,為了該死的現實,把自己弄得豬狗不如,理想啊,奮鬥啊,人生價值啊,都讓他見鬼去吧!

    整個下午關了電話,把自己藏在被子裏麵,直到護士拍著我的肩膀說,明天早晨早點起床去做宮腔鏡,我才醒來。一個人躲在角落裏,後背緊緊貼著冰冷的牆壁,這種自虐的冰冷讓我的心也變得冰冷,唯有這樣才讓我的肉體有了知覺。就這樣傻傻地坐了幾個鍾頭,潔白的房間裝滿了空曠和我的傷心的抽泣,整個房間被異常的安靜和冰冷的寂寞,被錐心的疼痛所吞噬,壓的我難以唿吸,除了這些討厭的氣息外,還有熟悉的蘇打水的味道。伸出雙手,是那麽的蒼白無力。

    終於在我出院之前亦蒙交齊了房款首付,接下來就是等著辦按揭拿鑰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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