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是去年冬天的時候,我約了幾個朋友喝酒,剛走出樓道,就被隔壁曬太陽的吳奶奶給叫住了:“小乾子,幹嗎去?”

    我很不喜歡她對我的這個稱唿,像慈禧太後喚小太監似的。但我又無法反駁,隻好說:“約了朋友吃飯。”

    不知道她聽到還是沒聽到,指著我,拍了拍旁邊的一個小馬紮,說:“坐下來,陪我曬會兒太陽。”

    我看了一眼時間,躊躇了一下,隻能硬著頭皮坐了過去。沒辦法,尊老愛幼是我這人最大的美德。

    吳奶奶叫吳連枝,已經七十多歲了,身材瘦削,精神還算矍鑠,她早些年沒了老伴,隻有一個閨女,畢竟是嫁出去了,偶爾過來看看她。而吳連枝的性格也比較奇怪,不願意跟別的老太太湊在一起嘻嘻哈哈說閑話嚼舌根打麻將摸紙牌。所以我猜她是沒個說話的人,太寂寞了,才想跟我聊一聊。沒想到我剛坐下來,她就說:“小乾子,跟我說說最近都發生了什麽新聞。”

    我說:“您每天不都看《新聞聯播》嗎?”

    “唉,那個玩意兒……”她搖了搖頭,說,“我想聽聽實話。”

    我說:“您想太多啦。”

    “你別蒙我,我都知道,你們現在都在網上看新聞,微什麽博啊什麽信啊,我不會弄,眼花了,也看不了電腦,玩不了手機。可我想了解了解,我腦子還好使著哪。上次外孫迴來,就給我講了好些新聞,電視上都沒有。小乾子,你快給我說說。”

    這是拿著我當外孫使了。我想了想這一年到頭發生的大事,給她總結了一下:“東莞掃黃,北京霧霾,香格裏拉大火,冰桶挑戰,文章出軌,庫克出櫃。”

    “又掃黃啊,那些姑娘也不容易,不是逼到份兒上了,誰去幹這個啊。唉,我年輕的時候,帶著孩子從河南駐馬店去陝西逃荒,在路上差點餓死,就是受了一個妓女的接濟才活了過來。那日子……唉,不說了。北京霧霾,霧霾是啥?”

    “就是pm2.5。”

    “哦,這個我知道,新聞裏麵也老說,就是空氣太髒了。香格裏拉著火啦?可惜了,那可是個好地方,我總聽說來著,就是沒去過。你說的冰桶挑戰,是個啥?”

    “就是拿著一桶冰水往頭上澆,你澆完我澆,我澆完他澆。”

    吳連枝大驚失色:“這不傻子嗎?”

    我說:“現在有錢人都興玩這個。”

    她連連搖頭:“搞不懂,搞不懂,有錢把腦子燒壞了。對了,還有兩個新聞,啥來著?”

    “文章出軌,庫克出櫃。”

    “哦,什麽文章,還能出軌?”

    “這不是什麽文章,這個文章是一個人,演員,他出軌了,跟別的女人好了,結果被抓了現行。”

    “哦,這麽迴事啊。這男人啊,老話說得真沒錯,有錢就變壞,天底下哪有不吃腥的貓啊?還有那個叫庫克的,他是幹啥的?”

    我想了一下說:“賣手機的。”

    “賣手機的現在也賺錢啊,隻要肯沉下心來幹事,都能發財。可你有錢了,也不能出去亂搞女人啊。”

    我有些尷尬:“吳奶奶,他不是出去搞女人,他搞男人去了。”

    “啊?”吳連枝瞪著老眼看著我。

    我解釋道:“庫克不是出軌,是出櫃!出櫃的意思就是,男人跟男人好……呃,這是現在的一種潮流,其實我也不清楚為什麽會這樣。”

    “天啊,”吳連枝瞠目結舌,“這老話怎麽講來著,天生異象,必出妖孽啊。”

    我問:“這有什麽聯係?”

    “當然有聯係啊。你們這些小年輕,沒看過古書,我小的時候,那可是要上私塾的。這個書上說天人合一,就算老天不言語,也會通過一些異象來警醒人們。你看,這個曆史上記載的異象,有牝雞司晨、男生女相、雌雄同體、六月飛雪……這都是要發生大事了,要麽地震,要麽洪水,要麽打仗。現在這男人都跟男人搞了……這不明擺著要出妖孽了嘛!”

    我安慰她道:“吳奶奶,你想多了,要出妖孽,也是他美國出啊,那庫克是美國人。”

    “哦,這樣啊……”她點了點頭,仿佛放心了許多。

    我說:“吳奶奶,你先在這曬著太陽,我得走了,約了朋友吃飯。”

    她關心地問:“約了男的女的?”

    我一怔,急忙說:“女的,女的。”

    “女的好,”她鬆了一口氣,“別學那庫克,淨幹些出幺蛾子的事情。”

    我訕笑:“咱也沒那資本啊。吳奶奶,你可是讀過《紅樓夢》的,同樣都是跟一群姑娘曖昧不清,在賈寶玉那兒叫風流,到了薛蟠這兒,可就是下流了。”

    我說完拔腳就要走,吳連枝忽然又叫住了我:“哎,小乾子,你等會兒……既然說起《紅樓夢》了,你來,拿著這把鑰匙,去我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裏找一個牛皮紙信封,我給你看個東西。”

    我看了看表,有些著急,但還是硬著頭皮接過鑰匙,進了吳連枝的家。她平時雖然一個人住,但屋裏十分整潔,還有著一股淡淡的檀木清香。我拉開床頭櫃的第二個抽屜,找到了那個牛皮紙信封——是那種非常非常老式的信封,我隻在很小的時候見到過,它仍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味道,仿佛還帶著曆史的餘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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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吳連枝眯著眼,坐在牆角曬著太陽,像一隻慵懶的老貓。她接過牛皮紙信封,打開,從裏麵拿出一張黑白合影照片:“這是我剛參加工作的時候,跟單位的同事們一起留的影,你能看出來哪個是我嗎?”

    看樣子,這張照片有些年頭了,相紙都已經泛黃。相片上有二十多個人,穿著統一製式的服裝,臉上洋溢著那個時代特有的嚴肅而興奮的表情。我在這些麵孔中搜尋了一番,最後定格在了站在中間的一位年輕姑娘的臉上。

    “是這個嗎?”我指著問。

    “哎呀小乾子,你眼力見兒真好!”吳連枝很高興,“還能看出來是我啊?”

    我說:“能看出來,你年輕的時候很漂亮,現在也有當年的影子。”

    “不行了,現在老成一把柴火棍了。”她歎了口氣,又指著相片問我,“你看,我年輕的時候,像不像林黛玉?”

    她這麽一說,我才看出來,跟當年電視上演林黛玉的那個演員還真是有點神似。但我急著趕時間,也隻是敷衍道:“挺像的,吳奶奶,你年輕的時候肯定有不少追求者吧?”

    “哈哈,這都被你看出來了,”她臉上笑成了一朵花,又緬懷似的重重地長歎了一口氣,“想當年啊……”

    得,我算是說錯話了。這一想當年,就不知道要想到什麽時候了。

    我憋著性子,聽吳連枝斷斷續續地嘮叨了一陣子當年陳芝麻爛穀子的事情。就在我的忍耐力即將達到極限的時候,她忽然說了一句我十分感興趣的話:“唉,可惜啊,全廠工人,就沈東臨沒有給我寫過信。”

    我問:“沈東臨是誰?”

    她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才道:“沈東臨是我們廠部的車間主任,哈哈,我怎麽又提起他來了?”

    我揣測道:“那他當年肯定是你們廠裏的帥哥吧?”

    “哎,小乾子,你怎麽知道的?”她好奇地看著我。

    我笑道:“能讓你這麽久還耿耿於懷的人,肯定十分優秀。”

    吳連枝點頭道:“這倒是真的。沈主任不僅長得帥,業務能力也很強。那時候懂英語的才有幾個人啊,他就懂,那些進口機器的說明書,全廠就他一個人能看懂。有些大學生畢業後分配到我們廠裏,他們學曆高啊,誰敢帶啊,就沈東臨敢帶他們。他們也尊敬東臨,一口一個‘師父’地叫著……唉,可惜啊……”吳連枝欲言又止。

    “怎麽可惜了?”我急忙問道。好奇心太重竟然讓我忘了要去吃飯的事情。

    吳連枝搖了搖頭:“都是些過去的事了,說了你們小孩子也不懂。”

    我哂笑:“誰小孩子啊?吳奶奶,你看清楚,我都三十出頭的人了。”

    吳連枝端詳著我,愣了好一陣才說:“是,我記得當年沈東臨也就是你這般的年紀。”

    —3—

    當年,依舊單身的沈東臨三十三歲,但老成持重,業務能力超強,是廠裏的技術骨幹,並且潔身自好,作風正派,對於吳連枝這樣酷似林黛玉的美女也未曾暗送過秋波。這很不尋常,因為在大家的眼中,正值壯年的沈東臨是個長相英俊的男人,再加上前途無量,廠裏廠外有許多女人都明裏暗裏地投懷送抱,但沈東臨都不為所動,所以大家就紛紛猜測,他是不是那方麵有些問題。

    但這無聊的猜測很快就被另一件更具爆炸性的事件取代了,他們萬萬沒想到,一直潔身自好、作風正派的沈東臨竟然是一個走資派!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後期,“文革”時,沈東臨因為躲在工人宿舍裏聽了一首《何日君再來》,而被“眼光如炬”的人民群眾檢舉揭發,成了眾人爭相批鬥的對象。

    我愕然:“聽《何日君再來》,就是走資派?”

    吳連枝說:“不僅是《何日君再來》,隻要聽這類的歌,就是走資派。”

    我說:“這太荒誕了。”

    吳連枝愴然一笑:“荒誕的年代裏,總是要出一些荒誕的事情,對吧?那時候廠裏都瘋了,正常的生產工作全停了,廠長和黨委書記早被造反派的人批鬥得跟狗一樣。知道鬧得最歡的人是誰嗎?”

    我搖了搖頭:“我猜不出來。”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也猜不出來啊。”吳連枝歎了一口氣,我仿佛聞到了那種老年人特有的渾濁的氣體,“當時鬧得最歡的,是一個被分配過來的大學生,叫盧生。”

    “大學生也跟著鬧啊?”

    “是啊。你說這人,真是奇怪,盧生剛進廠裏的時候斯斯文文的,很靦腆,跟我們說話都臉紅。可‘文化大革命’一來,他就跟變了一個人似的,瘋子似的到處批鬥,找階級敵人。他是沈東臨的徒弟,可批鬥沈東臨的時候,他每次都第一個衝在前麵。”

    根據吳連枝斷斷續續的描述,我還原出了當時的場景。頭發蓬亂的沈東臨跪在地上,眼神呆滯,雙目無光。他低垂著頭,因為脖子上用鐵絲掛著一塊沉甸甸的木牌子,上麵寫著“走資派沈東臨”,還用紅筆打著一個大大的叉。他帶過的徒弟盧生衝上前去,拽著他的頭發,代表下麵成群的革命小將憤怒地問道:“沈東臨,你認不認罪?”

    “認不認罪?認不認罪?”下麵群眾的喊聲一浪高過一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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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東臨麵對鋪天蓋地的質問,閉口不言,用沉默保持著自己的尊嚴。看到他不答話,盧生再次惡狠狠地問道:“老實交代,你的錄音機是從哪兒弄來的?”

    沈東臨舔了舔蒼白幹裂的嘴唇,說:“是我用十張工業券加攢下來的工資買的。”

    “好啊,原來你是蓄謀已久,從一開始就想走資本主義路線!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偷聽靡靡之音終於讓你露出了狐狸尾巴!”

    盧生一隻腳踩在沈東臨的背上,另一隻手拽著他的脖子,好讓他仰起頭來,麵對人民群眾的審判。“打倒走資派沈東臨!打倒走資派沈東臨!”在盧生的帶領下,台下的革命小將們齊聲喊叫著口號。

    我慨歎道:“真是一場劫難啊。”

    “是啊。”吳連枝附和道。她蒼老的目光在陽光下略顯深邃,顯然還沉浸在對往事的迴憶之中。

    我說:“後來呢?”

    “後來?”吳連枝頓了一下,“後來,盧生被批鬥了。”

    —4—

    按照比較權威的說法,就是“人民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造反派的革命小將們一開始很是欣賞盧生的態度,認為他批鬥起師父來毫不手軟,是信念堅定、大義滅親的表現。可時間一長,大家就發現問題了。盧生每次批鬥沈東臨都隻是喊口號,並沒有什麽實質性的動作,還順理成章地擋下了別人對沈東臨的武鬥。並且還有人發現盧生在拽沈東臨脖子的時候,手一直在幫他拎著那根細細的鐵絲。

    這一下,革命小將們憤怒了,盧生的這種做法顯然是對革命事業的背叛,是同情走資派分子的表現。在造反派頭頭的帶領下,他們高喊著“誰反對無產階級司令部,就砸爛誰的狗頭”的口號,把盧生和沈東臨一起押在台上,掛上牌子,戴上高帽,開始了空前嚴厲的批鬥。據說,在那一天,他們倆的表情都很淡然,相視而笑。

    我問:“然後呢?”

    “然後,兩個人都被關進了牛棚,反思改造。有一天,幾個革命小將又想起了錄音機的事情,來找沈東臨,讓他交代問題。沈東臨沒什麽可說的,他們就動起了手。盧生急了眼,衝上去咬了其中一個人一口,結果被他們給群毆,活活打死了。”

    我怔了一下。

    吳連枝繼續說:“盧生死了以後,沈東臨就趁人不注意上吊自殺,可他問題還沒交代清楚,怎麽能讓他死呢?結果又被人救下來了。造反派找了幾個人專門看著他,以防他畏罪自殺。不過幸好,沒過幾年,這一切都結束了,沈東臨也平反了。他重新迴到了廠裏,當了技術骨幹。不過一直是一個人。”

    “一個人?”

    “是,自那以後他再也沒有帶過徒弟,也沒有結婚。後來我聽說他在五十多歲的時候,得了癌症死了。”

    聽完最後的結局,我唏噓不已,問:“這張照片裏有他們嗎?”

    吳連枝拿著照片指給我看:“這個是沈東臨,站在旁邊的這個就是盧生。”

    黑白照片上,沈東臨和盧生並排站在第二排,兩個人看上去年齡相仿,都相貌英俊,朝氣蓬勃,對著世界流露出淡淡的微笑。吳連枝拿著照片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問我:“小乾子,你說,他們不會是……出櫃吧?”

    “不會,你想多了,吳奶奶。”我看著照片說,“你想多了。”

    —5—

    來到飯店,酒局已經進行了一半,朋友都已經喝得差不多了,一個個麵紅耳赤,指著我嚷道:“自罰三杯,自罰三杯!”

    我端起酒杯,滾辣的液體流過脆弱的食道,如同奔騰的岩漿流過時代的莽原,燒灼中,有什麽東西在輕輕顫抖。三杯下肚,我忽然抑製不住地問道:“哥幾個,你們有人願意為我去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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