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建德進退不能。


    他的十萬大軍,被牢牢摁在虎牢關前已有幾個月了,打又不能打,退又不能退。


    兩難之際,人心思動。


    士兵們都有家口親人在後方,久居外地,思鄉之心一天更甚一天。


    更重要的一點是,相比前去洛陽打一場前途未赴的仗,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還沒做。


    竇建德的軍隊是在打敗孟海公後,直接開赴虎牢前線,這產生了一個問題。


    作為勝利方,兵將們手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戰利品或是獎賞。


    按照過往的慣例,需要迴鄉和家人親戚們分享顯擺,否則,老是揣在自己身上,和衣錦夜行又有什麽不同?


    況且,自己拚了命得來的獎賞,雖然現在被完好無損地保管,但洛陽戰場,早已成絞肉機。


    任誰也沒有必勝的,生還的把握,如果不及早將財富送迴家鄉,也許會同歲月消失於漫漫大地之上。


    竇建德一軍,人心思動,人情洶駭。


    一個更加不好的消息從後方傳來,他們賴以生存的糧道,被李世民手下大將王君廓截斷了。


    十萬大軍的糧食,成了大問題,手中無糧,加重了心中的驚慌。


    竇建德忽然發現,他處於進退兩難之地。


    要想生存,要想勝利,就必須要改變。


    這種狀況,誰都心知肚明。


    他的祭酒淩敬第一個站了出來,他向竇建德建議改變進攻的方向,可以達到一石三鳥的目的。


    淩敬重新規劃了一條新的進攻路線,他高瞻遠矚地說道:“宜悉兵濟(黃)河,攻取懷州河陽(黃河以北之城),使重將居守。更率眾鳴鼓建旗,逾太行,入上黨(今山西長治),先聲後實,傳檄而定。漸趨壺口,稍駭蒲津,收河東之地,此策之上也。”


    淩敬接著說明這個策略的三大好處,“一則入無人之境,師有萬全;二則拓土得兵;三則鄭(王世充)圍自解。”


    這是一種高明的避實擊虛,圍魏救趙的戰略,攻李唐所必救,所到之處,是李唐的兵力薄弱之處,而終極目的,可以直接威脅關中,這是竇建德當時所能夠采取的最佳策略。


    但是,竇建德即使知道,卻不能按照這個策略去執行。


    在戰或不戰,或者怎樣去戰鬥中,他犯了和李密當時一樣的錯誤,他們都對於這支軍隊,失去了最絕對和強悍的掌控。


    或者在某種程度上說,是被民心民意裹挾了,這種反控製力,同樣無法忽視。


    竇建德也得到了比李密更嚴重而不能承受的後果。


    他本人曆經多次大戰,現在困居虎牢城下,自然也知道淩敬的這個策略的可行性。


    他深思熟慮,全盤思考之下,準備接納這一上策。


    但吊詭的情況出現了。


    他帳下的將領們全都不樂意,異口同聲地表示反對。


    因為,他們拿人家財寶已拿得手軟,都收受了王世充的特使長孫安世和王琬的巨量賄賂。


    當時的王世充已是窮途末路。


    事實上,現在洛陽確實到了朝不保夕的地步。


    雖然在李世民親赴虎牢後,王世充出軍和李元吉又大戰一場,大獲勝利,甚至還當場殺死一個行軍總管盧軍諤,


    但這種戰術性的勝利,無法改變整個東都即將崩潰的結局。


    因為李唐圍洛陽城,已達七八個月,在鐵通般的包圍下,隻有消耗,卻無任何補給。


    這對任何一個城市都是致命的,何況是洛陽這種天下一流的大城,人口甚至一度達到百萬級別。


    一天的吃食,就是天文般的數字,洛陽城內,能吃的都已經吃完了。


    糧食極度匱乏,甚至已經開始人吃人,也已經開始人吃土了。


    為了解決生存問題,民間發明了一種吃土的方法。


    民眾們用一個甕,放滿清水,然後抓一把鬆散的土,放進甕中,沉重的泥土沉入水底,輕一些的浮屑碎泥,就會飄浮在水的上層。


    饑不擇食的人們將上層的碎沫,和著米屑,作成一張張的餅。


    這種餅有一個特別的好處,就是吃了之後,非常飽肚子,說白了,就是泥土的浮沫,並不能消化,積存於腹中。


    久而久之,吃了這種餅的人,必定身體發腫,病死無救。


    雖然也是必死,但聊勝於無,人情惡死,這種慢性自殺的行為,一樣讓大家趨之若鶩,隻想著多捱一天,就多一天的機會。


    民間當然是慘不忍睹,但即使在王世充的政府高層,情況一樣非常慘烈。


    身居政府清要職位的尚書郎盧君業,郭子高等,一樣餓死於溝壑之中。


    洛陽隻剩下半口氣,是真的快撐不住了,也許,明天,甚至今天就會崩潰投降。


    圍城戰爭,就是比意誌力,比忍耐力的遊戲。


    現實情況下,王世度毫無疑問是那個最先崩潰的人。


    王世充唯一的希望,隻在於竇建德。


    他派出的特使,沒有辜負他的希望。


    長孫安世和王琬,天天在竇建德的麵前,痛哭流涕,以淚洗麵,竇建德自詡天下英雄,有心另辟戰績,卻看情勢如此,實在拉不下臉麵。


    或許自己的部下,也不願意再西進了吧,竇建德想把這個難題拋給他的將領,也許自己可以順著台階而下。


    但出乎他的意料,他的將領們,一是已收賄賂,二是自恃十萬山東銳卒,盡歸於竇建德,足以掃平天下,根本就不把年輕的李世民區區的兵馬,放在心上。


    他們全都認為應該立即西進。


    其實,以當時的軍力對比,確實是竇建德占據絕對的優勢,但打仗,卻不是簡單的計數題,否則大家數下總數,就可以決定輸贏。


    山東之人,根本就不知道李世民的厲害。


    於是,他們冠冕堂皇的理由“淩敬書生,安知戰事,其言豈可用也。”


    竇建德見眾心可用,手下眾將戰意高昂,知道無法拂逆將領們的主張。


    他下了結論,懷抱歉意,卻又堅定地對淩敬說:“今眾心甚銳,天讚我也,因之決戰,必將大捷,不得從公言。”


    淩敬不肯見到竇建德辛苦創立的基業一朝被毀,堅持自己的立場,但竇建德戰意已決,再不肯半句不同之言。


    淩敬最終被侍衛們強行扶出。


    也許也竇建德重合的最後,他的腦海之中,會浮現那個倔強的背影。


    悔當日不聽公言,至今日身首異處,但世間哪有後悔藥,奈何橋上一杯酒,和往事幹杯。


    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可以重頭再來。


    但當時,老天為竇建德留下了最後一次自救的機會。


    他賢惠的皇後曹氏,也向他進諫忠言,“祭酒(淩敬)之言,不可違也。”


    這一次,竇建德展示了男性的迷之自信,他毫不客氣地迴答說:“此非女子所知也,吾來救鄭,鄭今倒懸,亡在朝夕,吾乃舍之而去,是畏敵而去信也,不可。”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要直接開戰了。


    竇建德一方,心情大好,從帳麵上看,他們的力量是輾壓式的,隻要對麵的李世民敢於正麵決戰,他們有信心將他徹底擊潰。


    李世民和他們抱有同樣的心態。


    他敢於從洛陽城下,親率騎兵東來虎牢,並不是來看熱鬧,更不是來守城的。


    他的目的隻有一個,那就是徹底擊潰竇建德,並且,他準備在戰場之上,正麵擊潰他。


    隻有這樣,才能完成一戰擒雙王的目標,也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山東的問題。


    這是一個偉大的戰略構思,但即使強如李世民,也隻完成了一半的目標,而另一個問題,卻因這一次征戰,成為影響李唐王朝幾百年的一大隱患。


    禍兮福所依,福兮禍所伏,禍福相依,是天意,也說不定。


    李世民必然要正麵決戰。


    隻是,他在等一個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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