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身邊的侍衛都在後退,宋芸一時慌了。


    她自覺有些下不來台,心中還擔憂兒子,便隻能強壓怒火,又換了個口氣辯駁。


    “生祭喚靈,舍小我為大我……乃人間大義,是……”


    “是挺高尚的,那我有權力拒絕嗎?”


    青源的傀儡哢哢作響,似是內部有什麽機關,正在裝填火藥。


    “人間大義?多麽熟悉的台詞。”


    “舍己為人是美德沒錯,但前提是,人家必須是自願的。”


    “假使不願意,我有權力拒絕嗎?”


    他目光冷淡地看著宋芸,仿佛想起了前世種種,無數曾經見過的東西。


    不少道理和念想,出發點都是好的……可一旦落到了下層操刀人的手裏,就變了味。


    為了愛心而去獻血,挺高尚的。我自願獻個二百……可有人非得抽我個四百,那我有權力拒絕嗎?


    船要沉了,給弱勢群體讓位子,讓他們先走……的確是美德,是高尚的。可我有權力拒絕嗎?


    道理總是好聽的,動不動大愛無疆,舍己為人。


    可“美德”一旦丟入現實,就變成了某種壓迫人的“正確”……想做事人總是被欺詐,而從美德中獲利的,往往是沒有美德的人。


    “倘若你沒有呢?”


    宋芸終歸這樣反問道。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讓步下去了。


    婦人用眼角餘光看向身後,那個何知府家的傻丫頭還在一邊看著,目光癡癡呆呆,仿佛在想事情。


    對,何月嬋。


    她也希望這雜種變成一個廢人。


    她也許會出手幫我,然後……


    “若不能拒絕,那就更要拒絕了。”


    青源與替身傀儡一同前進,周邊的侍衛紛紛後退,不敢阻攔。


    所謂戰陣,其實不外乎如此。


    當團隊裏出現了一個慫人,一個突破口,那其它人就會紛紛跟風,紛紛跟著後退。


    “不僅要拒絕,而且將來還要叫上所有一樣想法的人,所有人一起拒絕;而且,還要除掉所有那些不讓你拒絕的人……”


    話語間,青源加快腳步。


    在他衝向宋芸的時候,有兩人持大盾架在其身前,又被傀儡的鐵鉗錘飛出去。


    現在的青源,就好比一個力大無窮的帕金森病人,渾身上下的肌肉都不太聽使喚,需要用氣絲操縱,可又偏偏有著控製不住的力量。


    虛外丹已經愈發滾燙,可能已經過熱。


    要抓緊時間了……


    謔。


    傀儡衝破防線。


    左臂的鐵鉗錘開巨盾,右臂切換成長爪,準備給宋芸致命一擊。


    可這爪子卻被人攔了下來。


    接下鐵爪的,是一隻看似柔嫩的臂膀——


    它來自何月嬋。


    “相公且慢!”


    何月嬋的手臂光潔如初,沒有上次留下的傷口。


    她的皮肉被鐵爪嵌入了寸許,卻詭異地沒有流血,更仿佛沒有痛覺。


    那阻擋鐵爪的姿態,也同樣是雙臂抬舉……與上次她為青源阻擋刺客時,一模一樣。


    更巧的是,如今這傀儡雙臂上的鐵爪,也恰恰是取自霧隱魔。


    多麽熟悉的一幕。


    “相公……奴家有話說……”


    何月嬋的話隻說出一半。


    青源沒有興趣去聽。


    他如今髒腑空虛,經絡匱乏,沒有多餘的內氣支撐“情緒”這種無意義的功能。


    擋在麵前,那便是障礙。


    而障礙,就應該消失。


    青源手臂一抬,傀儡空出的左臂便迅速切成了另一隻長爪,然後瞄準她的胸腹之間——


    呲。


    略微的阻力後,鐵爪貫穿了她看似纖弱的身軀。


    而唯有青源知道,那身體絕不虛弱。


    她走了魔道,自然是煉體的。


    “……”


    何月嬋的話就此被打斷。


    片刻後,她又吃力地抬起頭,用另一隻手拍拍胸口,將傀儡鐵爪從中拔出來。


    不等青源再有動作,何月嬋便穿過無形的傀儡氣絲,直將青源迎接入懷。


    “相公,是奴家對不住你。”


    “奴家本以為,隻要相公沒了這身修為,就能好好和奴家長相廝守,了卻殘生的……”


    “可如今……奴家才知道,原來宋夫人之前那些話,都是騙我的。”


    直到何月嬋抬頭,青源才發現。


    不知何時,她那一雙黑色瞳仁已變得昏黃,然後如野獸一般豎了起來。


    其臉頰和腮邊,隱隱浮現些許細銳的青鱗輪廓,如龍如蛇。


    倒是真成妖魔了。


    “相公不喜歡這些人,奴家便替你殺了他們。”


    何月嬋說罷,便撒開手,迴身而去。


    不等身後的宋芸開口再辯駁什麽……她抬手憑空一劃,就揮灑出無數雨點般的黑色水滴,濺射向眾人。


    宋芸和那些侍衛一時不察,就中了招,紛紛倒地,痛苦掙紮起來。


    又不過幾個唿吸的時間,這些人身體紛紛膨脹開裂,內容物迸射出來……然後紛紛就此咽氣。


    這是什麽能力?殺人竟如此容易?


    隻見那些殘骸都還冒著熱氣,仿佛被煮熟了一般的模樣,青源便知道,自己當下不是她的對手。


    若不是她完全不抵抗,自己隻怕與她拚力氣也拚不過。


    她到底怎麽迴事?


    “相公還生氣麽?”


    何月嬋猶自看著青源,癡癡問著。


    “相公若是不喜歡奴家,那奴家把自己也殺了,好不好?”


    那雙豎瞳盯著青源,神態仿佛非常無辜,如孩童一般單純真摯。


    她反身兩步,身影一閃就到了青源身前,捧起他的臉頰左看右看……


    “相公,你也要入魔了呢。”


    “奴家可不能這樣看你病下去……”


    說罷,何月嬋竟直接貼了上來。


    青源來不及說話,就覺得口唇一暖……難以置信的事情就這樣發生了。


    一道醇厚元氣已被她送入口中,不小心咽了下去。


    枯竭的髒腑突然暖和了些。


    可緊接著,青源卻又突然吃痛,急忙推開她。


    隻見何月嬋尖銳指甲已刺破他皮膚,挖出一道血痕來。


    她隻將染紅的指甲尖舔了舔,似是在迴味……


    如今四下無人。


    黑雨留下的積水中,倒映起女人的麵孔,溫潤如月。


    何月嬋恬然一笑,又蘸著幾點殘血,慢慢給自己點上唇紅。


    女為悅己者容。


    “你……”


    青源知道,這女人多半是瘋了。


    他勉力支撐著身體,想要掙脫,卻突然覺得腳下一空,整個人墜落下去——


    轟!!!


    此時,城樓震動。


    青家終於動用了所謂的“偽念兵”。


    不止內城區,不止是城牆……是臨淵城各處山峰,各處關隘城寨上下。


    一切布防建築的支柱都在被抽離,無數磚石瓦片飛起,仿佛受到某種召喚,向天空飛去。


    巨大的朱雀影子浮現,與臨淵城本身湊出的雙龍協同作戰,向頭頂的大魔攻去。


    如此大的手筆,顯然都是高人出手。


    可如此一來,無數樓宇城關失去支撐,再伴隨天塌地陷,又有多少人會死在天災人禍之中?


    許多山峰和浮島都在崩裂和落陷。


    原本用於防禦的無色結界早已破碎,不少索道也紛紛在戰事中被斷裂,根本無處借力。


    青源不斷射出氣絲,試圖重新控製身體。


    可無奈墜勢太沉……氣絲每次纏上石塊或樹枝,都隻是稍微減緩了衝勢,就將那些東西勒斷了。


    怎麽辦?


    天空迅速縮小成一道裂隙,然後越來越遠……無數碎石和山岩,正同青源一起跌落深淵。


    “不打緊的,相公。”


    墜落之中,一雙手臂還纏著他脖子。


    何月嬋卻是貼著耳朵喃喃道。


    “咱們生同眠,死同穴……。”


    “閉嘴。”


    青源眼看墜落越來越快,心都快沉到了穀底。


    他看著周邊山壁迅速遠離,目光迅速掃過一切可能的攀附物……


    山石崩落之中,又如何求生?


    那裏!


    下方有一塊凸出的老樹根須。


    最後關頭,是傀儡攀附在這老樹根上……


    而後,這本是死物的樹根突然抽動,猛地一用力,將青源帶入一片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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