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青遠河從父親的背上悠悠醒轉。


    他隻覺得渾身乏力,連動彈手腳都極為困難。


    外界的嘈雜聲使人睡不著覺,但沉重的眼皮卻很難睜開,視野內一片模糊


    僅僅是迴頭環顧四周,這樣簡單的動作都花了極長時間。


    “這是……怎麽了?”


    青遠河看見了如潮水湧現的魔軀,又看到父親正攜一隊人馬截在長橋上,阻攔一處山口的奇襲。


    而自己,正被父親背在身上。


    黑雨還在下,戰況焦灼。


    無數戴著鬥笠的武人,正在雨中借爪鉤和吊索,從峽穀兩側穿梭不停,不斷尋找機會將逸散空中的魔物擊落。


    與此同時,又有不少異域裝扮的南疆人,以竹槍,長鞭,禾刀為兵器,將些許隱遁潛入的霧隱魔斬殺。


    而雲層的中心部分反而無雨,周邊一片寧靜,就如同風暴之眼反而最平靜一般。


    因為天空正中出現了一道大裂隙。


    撕裂的空間遮蔽日月,自然包括雲雨。


    一座魚型的龐然大物已經突破封疆大界,正懸浮在臨淵城上空。


    它的胸鰭蓋過浮島,九對發光的眼瞳如冥燈閃爍,在身側兩邊各排成一列……那尺寸,已經接近神話中鯤鵬。


    無數魔蝠、妖鳥盤繞在巨魚身邊,如同是風帆戰艦四周伴行的小漁船。


    僅僅是抬頭與大魚對視,青遠河便覺得心神一陣混沌模糊,仿佛受到了某種幹擾。


    “別去看它,眼不見為淨。”


    青明堂提醒著兒子。


    於是青遠河挪開了目光,盡量轉而去看腳下。


    “……爹,那是什麽東西?”


    “域外魔主,須彌鯨。”


    青明堂簡單迴答道。


    “你剛被抽去了一碗心頭精血,現在陽氣虛乏。好好休息,少說點話。”


    “……哦。”


    簡單對話後,青遠河又昏昏欲睡起來。


    他不再抬頭去看那大魚,轉而望向腳下的長橋。


    石拱橋上,刻著驅魔咒符的石板路閃著熒光,將黑紅摻雜的雨水點點濾去。


    在橫跨深淵的拱橋下,是熟悉的峽穀深淵,無形結界……


    在那之後,深淵更下方的霧氣中,隱隱可見無數似人非人的輪廓,它們眼瞳閃著光亮,如狼群環伺,不斷眨著眼睛。


    青遠河一下子就想起,好像有人和自己說過類似的話——


    「遠河,深淵的底部有許多隻眼睛……你看它們的時候,它們也正看著你呢。」


    堂兄沒有說謊,確實是真的。


    深淵之底確實有無數隻眼睛,隻是平日裏,凡人的眼睛看不見它們。


    “對了,爹,青源哥呢?”


    “他現在在哪?”


    ……


    ……


    青源此時剛迴到自己的小屋。


    他如一個破麻袋般躺在地上,連動彈一下手指都極為困難。


    所謂武者氣脈,本就是人體運轉必須的支撐,如樹枝葉脈……一旦受損,身體機能自然也運轉困難,如同廢人。


    “那就這樣吧,堂兄,這裏就交給我。”


    “你去瞧瞧他隔壁的屋子,看看那堆破爛裏,有沒有什麽好東西……有看中的,盡管收走,別跟兄弟客氣。”


    說話的是個熟悉的聲音。


    那人好像,叫宋言?是宋家的人,宋芸的一個侄子……如今,大概是替姑媽做點事。


    而後,青源又聽到了門前的迴答聲,是青明城夫婦的兒子,青遠山。


    “賢弟,沒必要做得太絕。他左右也是個廢人了,死了對爺爺不好交代,族裏總要圖個麵子上好看的。”


    “怕個什麽?我又不親自動手。”


    見青遠山如此優柔寡斷,宋言便反唇相譏。


    “被廢了氣脈的人,至少大半個月內都要人貼身照顧。從飲食起居,到湯藥,傳功,全都要人照顧,才能堪堪苟活下去。”


    “我需要做什麽嗎?咱什麽也不用做,隻需要把他丟在這,等著他咽氣就行。”


    “至於他這些破爛遺產,隨便翻一翻吧,萬一有點什麽寶貝呢?”


    “假如出了事,也無妨,找個仆人頂缸就是,反正是他們照顧不周。”


    “生死有命,是這小子自己福緣不夠,生祭之後又體質虛弱,藥石無醫……這跟我們有何關係?”


    一番話,理直氣壯。


    “你想得倒是周到,可是……”


    聽了這書佛啊,青遠山依舊有些掙紮。


    “生祭終歸是為天下蒼生,為大義捐軀,咱這若是落井下石……實在不是君子之道啊。”


    生祭?


    直到現在,躺在地上,連喘氣都困難的青源,才終於明白一切的緣由。


    生祭嘛,不外乎是需要有人犧牲。


    人們詢問過義母宋芸的看法,問過了家主青正梁的意見,聽過了客人朱意純的建議……隻要這些人都同意,那就決定是你了。


    長輩的意見很重要,首領的意見很重要,外賓的意見很重要……


    唯獨你的想法,不重要。


    因為是年輕人,是晚輩嘛。


    年輕人就該多吃苦,應該的。吃苦是福,是孝道,是責任……上尊老,下愛幼,這世界不犧牲年輕人,那誰來犧牲?


    既然是為天下蒼生,又是為拯救世界……那被摘了果子的果樹更不應該選擇抱怨,應該選擇成長,這一切,理所當然。


    誰叫你不早點跑,不早點背叛,非要這麽負責任呢?


    此刻,青源心中無比澄明。


    他一瞬間想明白了很多事。


    這些年來,幾房子孫,正家側家,那麽多幺蛾子,甚至有宋芸派人給自己下毒,如此拙劣的手法,老頭子怎可能注意不到?


    長期以來,青正梁必然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默許著一切的發生。


    隻有到三斬境的人才能生祭,而他催著自己晉升,本就有此準備……一開始就考慮過,是否要多一個備選人才,多一個獻祭材料。


    至於把自己納入族譜,或許隻是他安慰自己的借口,又或是捎帶一點培養的心思罷了。


    而自己對這些事毫不知情,難免會中全套。就算是掙紮片刻,也架不住那湯管家,乃至些許族人動手。


    當有人喊出“誰敢犧牲奉獻”時,所有人都向後退了一步。


    你僅僅是留在原地,那也等同於向前了一步。


    誰想做事,誰就得死。


    人善被人欺,小人方得誌……


    這感覺,多麽熟悉。


    “哈哈哈哈……君子之道,仁義道德?”


    站在門口的宋言再也憋不住了。


    他幾乎捧腹大笑,音色極為刺耳。


    門外那一片戰亂的夜色,仿佛都成了小人的背景板。


    “遠山兄,別幼稚了。”


    “這世間優勝劣汰,勝者為王,誰笑到最後,誰就是君子,史書是由勝者書寫的。”


    “你……”


    兩人的辯駁並未持續太久。


    很快,房門關上,宋言便迴過頭,認真打量起青源的屋子。


    從寫滿字的小黑板,到石桌石凳,都被他左右翻看。


    沒什麽特別的。


    “小子,你原來就住在這種地方?”


    “就憑這些,也能在十六歲突破斬鐵,甚至臨近斬水境?”


    “是個人才,真可惜了唷。”


    宋言的目光掃過屋內的一切,連連搖頭,最後卻落在了傀儡木盒上。


    “這就是你的真兵?讓我瞧瞧……”


    武者隨身攜帶之物,多半就是“真玄念”中的第一號,真兵。


    傀儡木偶的折疊形狀十分獨特,材質經白骨祭壇洗練,又有些特別……讓宋言一時有些看不明白。


    “製作精巧,簡直鬼斧神工……了不起啊,了不起……”


    宋言感歎著,又低頭看向青源。


    “小弟,你還不知道吧?”


    “原本姑媽這趟活兒是沒人肯幹的,畢竟……讓你死在這,等於是給她身上潑髒水。而我來幹這票活兒,是給她背黑鍋的。”


    “隻是,有一件事,別人不知道……我卻知道。”


    “你小子從很早以前,表現就不太對頭,身上估計有什麽寶貝,對不對?我關注很久了呀。”


    “交出來吧。”


    “若是讓我滿意了,興許會破例,讓你活下去……反正你就算活著,對我而言,也無非是被姑媽多罵幾句。”


    於是,宋言又從食盒中端出一碗湯藥,在青源麵前晃了晃。


    “按照族裏本來的規矩,被生祭的人,事後應該多吃滋補藥湯,連續喝上一段日子。”


    “隻要給你每天喂點這東西,興許就活下去了。”


    “來,你講講你的秘密,我來喂你喝藥……怎樣?”


    話語間,宋言看到青源吃力地挪動身體,仿佛試圖爬向那傀儡木箱,口中又喃喃說著什麽話。


    “怎麽?你在求饒啊?”


    “大聲點,我聽不見。”


    宋言低頭湊了過去,打算聽聽他的臨終遺言。


    入耳的是簡短的一句話,僅四個字。


    為了念出這四個字,青源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拚命唿出這口氣——


    “敕……令……”


    “倒,轉。”


    此話一出口,傀儡木箱驟然展開,虛外丹亮起異常的赤紅光芒。


    四周的天地元氣驟然狂躁!


    「穿針引脈,逆運倒轉。」


    「破而後立,反求諸己。」


    這一刻,青源才終於明白,關於傀儡術第三篇“穿針引脈”的含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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