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三,上巳節。


    夕陽斜照,春日的鳥雀聒噪不停。


    小鎮市街旁,有一片熙熙攘攘的人群,正圍觀著什麽。


    “好!”


    一眾百姓正在戲班的戲台前大聲喝彩。


    他們在看木偶戲。


    小小的戲台上並無人影,隻以一塊繪著花花草草的薄布做背景。


    薄布前,是兩隻半人高的木人偶。


    人偶一男一女,雕刻得栩栩如生。


    隨著台後的操縱,它們如活人一般,將手中的刀槍棍棒耍地一板一眼,招式分明。


    幾根細小半透明的絲線,連接在木偶的四肢,逐漸向上延伸,直至眾人看不見的戲台頂棚……


    戲台橫梁上,趴著個布衣少年。


    木偶四肢的絲線,遠遠連接在他雙手十指上——


    少年名叫青源。


    青源正操縱著兩隻木偶表演。


    看模樣不過十五六歲出頭的青蔥少年,手法卻嫻熟地出奇。


    隨著他手指擺動,展台前的木偶也揮舞起刀劍,或是相互擁抱,栩栩如生。


    現在出演的,是一幕《霸王別姬》。


    “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台後的戲班唱角,在為木偶配音。


    看到這一出戲的結尾,觀眾們也紛紛唏噓感慨。


    叮叮當當……


    戲台旁的瓦罐裏又添了些銅錢打賞,甚至偶爾能見到零星碎銀。


    這家戲班的演出,一向風評不錯。


    他們的招牌菜,便是這木偶戲。


    每逢有人家紅白喜事,或廟會大祝,這夥人就受雇開演。附近的大多數老百姓也樂於湊起熱鬧,看個新鮮。


    隻是偶有些見多識廣的旅人,會看出這木偶戲似乎並不簡單。


    “諸位鄉親,天色已晚,大戲到此結束,咱們改日再會~”


    戲劇落幕,兩個木偶鞠躬行禮,人群也逐漸散去。


    窸窸窣窣的細雨聲逐漸響起。


    戲台下的夥計走出來,將空出的桌椅板凳挪走,開始打掃觀眾留下的瓜子殼。


    “小源公子,開飯了。”


    班主的聲音遠遠傳來。


    “知道了!”


    青源從戲台橫梁上跳下,又收起木偶,走向戲台的幕後。


    他去灶台旁接了一大碗米粥,取一碟鹹菜,兩顆醃蛋,又去雨棚下,選了個無人的桌子坐下。


    就著鹹菜喝粥,再配一點豬油渣或是鹹蛋,這頓飯就算有葷有素了。


    “瞧我這日子過的……”


    “一窮二白,慘得都要出來賣藝了,還公子呢。”


    “誰家公子會是這待遇?”


    青源看著天邊的烏雲,這般想著。


    放眼望去,天際並非隻有雲朵。雲霧中偶爾有浮島若隱若現,不時有怪鳥長蛇翱翔天際……如此壯麗的景觀,都習以為常了。


    江梨鎮坐落東大洲,齊國的邊境。


    邊陲之地緊鄰峽穀深淵,四處是高崖大霧,深山老林。


    東洲百姓民風淳樸,性情平和,而邊陲小鎮也天高皇帝遠,整個古風的小鎮在山林中透出一股世外桃源的味道。


    一轉眼,這具身體即將十六歲。


    至今有股恍如隔世感,仿佛與此世的一切都有種膈膜,感情生疏……這也算穿越的弊端吧。


    青源的前世,是個普通大學生,因一次科研事故而染病去世。


    興許是老天垂憐,在身死之後,他發現自己重新化做了嬰兒,來到了新的世界。


    一個類似古代,卻又不盡相同的世界……


    這裏有妖怪,有仙人,神佛,更有妖魔。


    像眼下這個緊靠深淵的小鎮,每到冬至前後,就常有妖物魔物,從峽穀深淵中爬上來……追獵牲畜,偷盜糧食,甚至抓人食人。


    到了那時候,就近的世家和門派,就會派出弟子門人,下山滅魔除妖。


    說起青源此世的身份,的確本該算青氏一族的“小公子”。


    隻不過,因某個狗血的私生子橋段,青源作為“野種”始終被家族排斥,隻得了個名義上的“義子”身份,至今地位尷尬,還常遭族人白眼。


    於是,他便幹脆離開宗族,跑到附近的江梨鎮,獨來獨往,自力更生。


    不久前,青源主動找到戲班的班主,要求匿名出演這木偶戲……除了賺點零花錢外,還能避開族人耳目,同時磨煉傀儡術技藝,也算一箭雙雕。


    而戲班的夥計們得知了他身世,卻不敢怠慢,始終一口一個“小源公子”的叫著。


    “瞧,這次好收成啊!”


    戲班班主抱著沉甸甸的瓦罐,走到餐桌旁。


    哐當。


    滿罐子的銅錢,砸得木桌一聲悶響。


    長桌上,戲班的一夥人開始數錢,分賬。


    “賣座的錢,再算上客人打賞的碎銀子,這次總共收了得有五吊錢,可能還不止!”


    “這可都多虧了咱們新來的台柱子……小源公子。”


    班主用手指了指青源,便將一塊白布蓋在桌上。


    “呆會兒怎麽說也得給小源公子多分點,畢竟客人們大都是來看你的。”


    “分內之事而已。”


    青源也向他點點頭,敷衍地迴禮。


    “來,分銀子!”


    嘩啦一聲響。


    班主將瓦罐向桌布上一橫,將裏麵的東西全倒了出來。


    圍觀的夥計們都盯緊了那堆財物——


    裏麵有打賞來的銅板,碎銀子,桃李水果,以及……


    !!!


    一隻死人的斷手?


    “啊……!!!”


    一個女旦角離得最近,結果見了這東西,便尖叫起來。她急忙退到了一邊,遠遠看著。


    在打賞的銀錢財物裏,怎會出現人的殘肢斷臂?


    不,那近乎算是一隻骷髏手骨了。


    它齊肘而斷,外層皮肉早已腐蝕殆盡,殘存的部分僅能勉強將手骨黏連起來。


    “這東西是何人‘打賞’的?”班主便問。


    “……沒印象。”負責收錢的兩個夥計都搖了搖頭,顯然都不記得。


    打賞的銀錢裏摻雜了這種穢物,怕是有人專門搗亂?


    尤其今日偏偏是三月三,頗為敏感的“上巳節”……出現這種東西,實在不妥。


    眾人隻麵麵相覷,一時說不出話。


    唯有青源目光閃爍,似乎聯想到了什麽。


    他長袖裏的手腕暗暗一翻,一把短刀就掉了出來,落入手中。


    “看!它……它還在動!?”有人又叫道。


    隻見那隻斷手突然動彈起來,像受某種力量牽引。


    它的五指蜷縮又伸展,便如昆蟲一般“爬動”起來……從餐桌的這一頭,直奔向長桌末端……


    而坐在那裏的隻有一人——


    青源。


    “晦氣,果然是衝我來的?”


    青源眼皮一跳,便伸手一翻。


    當!


    白光一閃,短刀力透桌麵,將那隻斷手釘在了木桌上。


    即便是這樣,那死人斷手依舊不斷掙紮著,並用食指死死指著青源,仿佛某種警告。


    “速速離去……”


    “厭離穢土……”


    在場所有人中,唯有青源能聽到,那隻斷手上,傳來細碎的呢喃聲。


    他天生陰陽眼。


    與其說視覺,不如說是一種視聽混合起來的奇怪感知。


    青源自幼靈覺敏銳,能見鬼魅冤魂,並聽見它們的聲音。


    這份能力,是他前世以性命為代價換來的,也是他穿越的原因之一。


    “速速離去……”


    “厭離穢土……”


    斷手上傳來的呢喃聲,代表某種警告,又或是威脅?


    嗞……


    幾秒後,這手骨上散出一股黑氣,並隨著一陣顫抖,化為飛灰。


    “好邪門!”


    同時,幾個旁觀的小學徒已經嚇得打起了牙花子。


    “這定是某種妖法!我聽爺爺說過……這……”


    “說不定是惡鬼來索魂的……”


    眼看旁人議論紛紛,青源索性站了起來,看向班主,坦白道:


    “這東西應該是衝我來的。”


    “抱歉,班主,合作得提前結束了,我預先假設的情況已經出現,這次的賞錢也不必分給我了,後麵我可能沒法再來。”


    “江梨鎮恐怕不再安全,我勸各位也盡快離開。”


    說著,青源已經收拾起個人物品,迅速塞進包裹,準備走人。


    旁人也許沒注意,但一向五感敏銳的他,剛剛從那隻斷手上,嗅到了一股腐敗的,猶如屍臭的熟悉味道……


    真是晦氣。


    須知,青源這一手傀儡術,就是過去緣分使然,從某個禁忌之地得來的。


    而自從他得了這份傳承,身邊就不時有怪事發生。


    就好比眼下這事……


    作祟者到底是人是鬼?在警告還是威脅?也不得而知。


    但這種兆頭,在過去頻頻應驗,也由不得他不信。


    青源心裏無奈,也很有自知之明。


    就自己這兩點三腳貓功夫,也就在凡人麵前能裝個大瓣蒜……一旦碰到真正的妖魔邪祟,怕是連三招都過不去。


    遇到不祥的兆頭,還是盡早避禍的好,惹不起也躲得起。


    最起碼,這登台演戲的事是不能再繼續了。


    “小源公子,吃了飯再走吧,這外頭還下著雨呢。”


    見青源作勢要走,班主又挽留起來。


    “無妨,雨也不大。”


    青源端起碗來,大口喝完了粥,提起鬥笠蓋在頭上,轉身就走。


    “各位,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嘩啦啦……


    青源遠遠伸手一招——


    餐桌角落,那一男一女兩隻木偶,明明無人操縱,卻自行走動,站了起來。


    它們跟在青源身後,隨他離去。


    雨棚下,稀疏的水滴漸漸匯聚成線……一如那操縱傀儡的細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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