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時敏對魏進忠的話相當失望,但是勸說又絲毫不起作用,他隻有賭氣一般,悻悻道:“我定會將你的做法一一稟明師傅,至於他老人家會怎麽看,以及皇上的意思,那我就管不著了!”


    魏進忠臉色一冷,語氣上就不再留麵子,加重了三分道:“行,你不管,該做啥就做啥去,別來煩老子。”


    劉時敏頓時臉色青了大片,一甩袖子扭頭就走出了房間,頭也不迴。


    而房間裏的其他人,朱靈均和賈艾,彼此看看,又看看魏進忠。朱靈均幾次張口想說話似的,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來。


    魏進忠混不在意,慢慢踱到那張帶虎皮椅褙的太師椅邊,一屁股坐下,又瞧著兩人道:“都站著幹什麽?坐下吧。”


    “是,”兩人分別應了,然後各自找椅子坐了。


    “靈均,翁家答應出的錢,到位了嗎?”魏進忠問道。


    “各衙門打聽來的消息,基本都到賬了,就放在府衙大庫裏。現在的問題是,蘇州七縣一州和鬆江三縣該怎麽分配,抵消今年的賦稅,還是抹平往年的積欠?”


    “哼,那就是周一梧的事了。”魏進忠不屑道,“反正今年秋糧的羨餘你照征不誤,還要抓緊。至於明年征不征,到時再說。”


    朱靈均立即拍著胸口迴道:“小的明白!”


    魏進忠交待了該交待的事,便翹起了椅子腿,將腳擺上了桌案,一副很愜意的模樣。


    朱靈均本可以離開了,但想了想,才抬了半邊的屁股又落了下去,“魏爺……”他也隻喊了一聲,就口張而不知翕,仿佛被下了啞藥。


    魏進忠有些奇怪的看著他:“怎麽?還有事?”


    朱靈均先笑了笑:“嘿嘿,也沒啥別的事,就是跟魏哥敘敘閑話。”


    “閑話?行,你說吧,”魏進忠無所謂道。


    朱靈均趕忙拉近了凳子挨著魏進忠身邊,故意放低了聲音道:“都說蘇州富甲一方,但同一府裏啊,也有貧富之分,好比長洲縣,錢穀就比別縣多。但是呢,小的也說實話,民間豪猾之輩也是最多,所以土地多詭寄、飛灑,賦役不均,長洲縣的小民最難收稅。蘇州府所有詭寄的土地中啊,數學田最多……”


    魏進忠一聽笑了:“詭寄飛灑最多?那一縣糧額見失數萬也就是常態嘍?”


    “嗬嗬,正所謂官如行馬,僅一過耳,官者為客,書吏才是正主啊。”


    “哈哈哈!”魏進忠大笑。“你想說什麽?”


    “小的不說田賦,隻是說學田。”朱靈均依舊笑嘻嘻道,“學田稅低,一般佃戶還租不到。所以真正能租到學田的,必定是一縣之大戶。那麽問題就來了,若是時間一久,難免不會田與籍俱亡……小的這麽說,您就懂了吧?還有啊,既然學田稅低,為什麽就不能從中得些實惠?比如學田一畝隻稅九鬥,實際學校得租也隻三鬥而已……”


    “才三鬥租子?這麽低都有人幹?”


    “小的可沒亂說,萬曆六年就有旨,說天下學田不拘定額,皆編入全書,減其賦役,不與民田等。當然,也有學校不樂意接受三鬥租的。但是呢,學校一般也不會惹本地大戶,所以也隻有忍忍收三鬥租。”


    “嘖嘖嘖,那三鬥是繳實物租子,還是折銀啊……”


    “折銀……嘿嘿,您猜能折多少銀?”


    ~2~


    被魏進忠‘嫌棄’的滸墅鈔關,


    由他以蘇鬆常鎮稅使的身份,奏請皇上,以後不再另派參隨征收羨餘,以及當初孫隆所定的五關之稅,全部改由地方衙門管理。


    朱翊鈞將此奏疏下了部議,趙世卿自然也大鬆一口氣,再加上積欠多年的逋賦又有了著落,他一連好幾日心情都不錯,見誰也都笑眯眯的。


    “嗬嗬嗬,其實我記得上一迴有個二萬的欠餉,也是楊撫台出的錢……”趙世卿又來到內閣大堂。內閣中隻有朱庚和沈鯉二位,首輔沈一貫依然抱病調攝家中。不過九月十六日,他再次上疏賜骸歸鄉,伏蒙聖恩俞允。


    朱翊鈞的迴複依舊老三樣:卿讚政多年,純誠體國,朕很清楚,但適今海宇多事,機務殷繁,你此時乞歸,豈是朕所望?所以還望善加調攝,稍可即出佐理,不允所辭,吏部知道。


    “首輔還請著病假?”趙世卿也隨口問了一句。


    朱庚歎了歎道:“首輔蒲柳脆姿,素來多病,一月之內,已經三懇慈恩俯容退休,三懇賜骸了。”


    趙世卿聞之不禁神情一凝:“這麽嚴重了?”


    朱庚卻搖了搖頭,仿佛不願再提及此事,轉而又問他:“今日你來,正好也有些話想給你說……”


    趙世卿隨即一供手道:“閣老但講無妨。”


    “魏進忠把滸墅鈔關還給你戶部了,也是……算了,不提這個,”朱庚話說一半,又轉了個彎,“我的意思,行了這麽多年的鈔關稅則,是不是到了該調整的時候了?”


    趙世卿一愣,但很快反應過來。他何嚐沒有想過更新稅則,隻是知易行難,但凡朝廷推行新政,或許設計之初,一切都是好的,真正推行到地方,卻千難萬難,要不就是推脫搪塞。


    “唉,我何嚐沒想過,不過閣老您也知道……”


    “我知道,”朱庚很快接話過來,但隻說了這三字,又接著一陣無語,沉默好一會,才道,“我的意思,你不妨多關注那魏進忠,他在蘇州的做法,說實話,有些真可以拿來借鑒。隻是老夫深知國課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不能隨心所欲似是而非,所以,也給不出更多的建議。”


    “我懂,”趙世卿點頭道,“其實不說他在蘇州如何,隻說在山東的所作所為,就算私下裏我也會讚他一聲。”


    “嗬嗬,象賢是因曆城人之故嗎?”


    趙世卿也笑道:“嗬嗬,不全因此,隻是想起他在青州所行的‘放本收鐵’之策,頗得我心。”


    “何為放本收鐵?”


    “所謂放本,就是預先支工本;收鐵,即收買餘鐵,再次第扣還貸款。”


    “嗬嗬,明白了,”朱庚又笑了起來,“蓬萊船廠要造船,自然少不了鐵釘,一尺三釘原是規矩,一艘船鐵料是不能省的。這倒是因地取材,因材施策最好的注解了……”


    朱庚突然又想到什麽,臉上神情一亮,道:“或許……罷天下礦稅指日可待了。”


    趙世卿連忙問道:“閣老何出此言?”


    “象賢還沒聽說吧,”本在一旁伏案的沈鯉,也參與進來。


    趙世卿一時迷惑:“聽說什麽?”


    沈鯉竟舉起案上的公文揮了揮,道:“他很快會接管浙江礦稅,還升了監丞,另加管事牌子銜。”


    ~3~


    時光轉瞬即逝,


    很快又進入十月。當趙世卿走出千步廊旁的戶部大院,他抬頭望了望藍天。此時的陽光並不怎麽刺眼,他看了好一會,直到眼睛有一絲酸痛,這才放低了頭。


    身處逼仄的深巷,忽然吹了一陣小風來,打著旋一般卷起地上的黃葉,竟堆到了他的腳邊。趙世卿盯著腳下片片落葉,忽然起了些些寒意,一葉而知秋。


    與略帶蕭瑟之氣的京城相比,同樣豔陽高照的水鄉江南,卻充滿絲竹之悅音。山塘河上隻隻精美的遊舫,乘著浸潤桂花香的河水,披戴著黃金甲,向虎丘駛去。雛兒漫說囀喉輕,須待情來意自生。隻是眼前絲竹和,大家聲裏唱新聲。


    魏進忠又升了官,一升還升兩級,不僅升官,還把督稅浙江的大權拿在了手裏。魏進忠自是高興,但更高興的,還是他那些手下。


    魏進忠喝得醉熏熏,半夢半清醒間,依然能聽見朱靈均等人,在他耳邊大唱讚歌。魏進忠心裏真是說不出來的開心,奉承話誰不願聽啊。


    那小子如今已成了他的參隨,倒是個能幹的幫手。“喂!朱靈均……”魏進忠抬起略微沉重的腦袋,一雙赤紅的眼睛又將船艙逡巡了一遍,目光最後落在朱靈均身上。


    “誒,魏爺,您說,”朱靈均很快竄了過來,挨在他身邊,眼中還帶著興奮和期盼。


    “讓你去立碑,你立了嗎?”


    “嗨,”朱靈均一聽這事,立馬拍起胸脯,“放心我的爺!都按您說的去辦了。”


    魏進忠有些懷疑:“果真?”


    “要不我把碑刻的內容給您念念?”朱靈均站直了身子,朝著一船的人說道:“諸位諸位,聽我說……”


    很快船上的人都看向了他,朱靈均清了清嗓子,便說道:“在座諸位,就算不知道,想必也聽過我朱靈均的大名,我呢,今天就在咱魏爺跟前,宣布一件事,往後你們經過蘇州府任何一個關津隘口,都會看到一座碑。那這碑到底是幹啥的呢?近年有不法之徒,四出遠迎到家,公然匿稅,各分貨賣,經年累歲不還其價值……”


    魏進忠半眯著眼,在聽朱靈均說話,仿佛沉浸於那一段一段猶如法律一般的文字。


    “自今以後,別省客商遠販土產貨物,或頓於南濠,或停於楓橋……隨即投稅,兩相和議,發賣明白,付價中間……若有違反,絕不輕貸!”


    “好,好!”朱靈均話音方落,船上就立即想起一陣掌聲。


    “早該如此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們是文官集團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鶯影瑩盈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鶯影瑩盈並收藏我們是文官集團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