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魏進忠就在院子裏耍大刀。


    可能昨天一天喝了太多的酒,身體裏潛伏的那股燥動還未完全散去,隻有勞其筋骨方才能把酒勁化掉。


    所以賈艾一進來,看見的就是這場麵——魏進忠單手一把大刀,正耍得唿唿帶風。時而如白蛇吐信,時而似遊龍穿梭,揮刀而起,又驟如閃電,落葉繽紛……


    “好!”賈艾才說出一‘好’字,就卡殼了,許是腦子裏正琢磨著多說幾個漂亮詞,好拍個馬屁。


    可魏進忠就停住了身形,然後把刀一收。他一眼瞟見賈艾,問道:“有事?”


    魏進忠一身大汗淋漓,邊問賈艾,邊走迴椅子旁,一屁股坐下,抓起身旁桌上的綿巾就擦起了汗。


    “標下查到一些資料,關於那個西門北北朱靈均,”賈艾隻得迴道。


    “坐吧,賈兄弟,”魏進忠指著另一張椅子讓他坐。很快,小廝端上茶水,魏進忠端起揭蓋,吹了幾吹,不緊不慢的啜了一口,“不錯,說說看。”


    “多謝,”賈艾謝過之後也坐下來,“查到這朱靈均,原先是常熟一仕宦人家的家奴,曾被治於家法而主動離開,隨後就入了常熟的訪行,自號朱相。後來又私蓄手下,很快就有滑胥大蠹、惡衿豪紳出入其門。而今業務已擴展到蘇州,規模亦是最大,結交了本地許多縉紳大賈,譬如丁家這種。”


    “呦嗬,還真是人物啊,”魏進忠聽著為之一笑。


    “他幾個手下,經曆都與他相似,一個金氏字仙露,與他同為那仕宦家的家奴,還有蔣氏字胤周,也是家奴出身,工刀筆,為訟師之首。這些人都為人奴一躍而上升,之後就開始欺淩,或訐告其原主。”


    “嘖嘖嘖,對人主不忠,連最起碼做人的規矩都不懂,忠孝對他們來說,算什麽?”魏進忠搖頭,顯得十分不喜。


    “這保生社目前最大的問題,還不是什麽訐告、挑起訟獄,而是把持了蘇常兩地的貿業。像閶門外的上塘、南濠兩條街上的商鋪,就沒有不受欺淩的。”


    “哼!”魏進忠冷笑了一聲,“不會讓他們蹦躂太久。”


    “魏爺,”賈艾卻有些不讚同,“標下有些話,不知當講不?”


    “老子又沒縫上你的嘴,什麽當講不當講的?”魏進忠怪詰道,“對這姓朱的,是不是有啥想法?”


    “標下覺得吧,這個西門北北,或許可以利用一下,至於其他人……”


    “怎麽利用?”


    “讓他為我所用……”


    ~2~


    日頭已爬上半空,


    耀眼的日光照亮院子裏的每一個角落。


    這院子雖屬公署,但與蘇州眾多的江南園林,好似一脈相承。蘇州本多水,所以院中亦有亭,亭下有水,水中有魚,名花佳樹,彌望極目,又疑身在眾香之國。


    賈艾談完了業務,但並未離去。魏進忠消耗了體力,正自腹中空空,於是讓下人去附近如意弄的得月樓,定了一桌席,再送到織染局裏。


    得月樓因孫隆得以發揚光大,裏麵有江南最好的廚子,最精致的菜肴,最美的酒水,以及最典雅的裝飾。


    這孫司禮在江南富貴鄉浸淫了多年,凡經了他手調教出來的,有哪樣不是最好的?魏進忠來了蘇州,哪頓餐食又不是吃的得月樓?


    所以賈艾沒有立馬離去,就想著順便蹭一頓。


    “拜貼送去了嗎?”


    “哦,早送去了,”賈艾知道魏進忠問的什麽,“您打算幾時去巡撫衙門?標下也好準備一下。”


    作為代替劉成的朝廷稅使,他們自打來了蘇州,除了葛成外,還未見過其他人,包括本地官員。


    “下晌再說,不急。”魏進忠這樣迴道。


    不過兩刻鍾,得月樓就送來了餐食,小廝將菜肴擺上桌,還有一壺酒。


    賈艾不禁問道:“爺,您這會還喝啊?”今日要見撫台,好歹也是個封疆大吏,不能太過失禮,他心裏暗暗忖道。


    “拿走!不喝了,”魏進忠把手一揮,拒絕道,“今日不來!哪能天天喝,人都要喝廢了。”他抱怨了幾句,隨後小廝撤走了酒壺。


    “嗬嗬,是啊,南方的酒看似柔,後勁卻是大,天天喝真遭不住。”


    賈艾一早也沒吃什麽東西,所以待佳肴擺上桌,兩人風卷殘雲,好一頓造,很快,一桌子菜就一掃而空。


    賈艾吃的十分滿足,看得出魏進忠也很滿意,剔著牙又問他:“對了,你兄弟那,最後怎麽說得?”


    “他沒當真,也就是玩玩,要當真,那女的現在還能活蹦亂跳?”


    “當初那小孩……你這兄弟夠冷酷的。看你倆是雙生吧,還真是各有各的性子,”魏進忠嗤笑。想了想,又問道,“那他現在呢?在做啥?”


    “哦,這會我讓他去城外接人。”賈艾迴道。


    “那三百人到了?”


    “已接到急報,今日就能到,我讓他去安頓。”


    “嗯,到的正好。”


    ~3~


    蘇州城以西,都是寸土寸金之地,富貴之地,隻有東北半城,才是產業人的歸宿。


    巡撫衙門在西南的南宮坊,近蘇州府學,從天心橋出發的話,確實要走很遠。申時,太陽漸西,魏進忠才從織染局出來,坐上他自己發明的轎馬車。京城裏他就用這個,還美其名曰轎跑,倒也省去了人去抬,而且速度一提,帶起的風吹進轎子,也涼快不少。


    從申時到酉時,足足一個時辰,終於到了書院巷,巡撫都察院的轅門外。這裏有一排排嶄新的牙兵房,一看就是新修的,想必曹時聘也才設不久。而蘇州衛就在一河之隔,巡撫衙門北,過飲馬橋就是衛城所在。


    魏進忠暗忖,蘇州城確實與別地不同,不僅城中駐軍,在城中每一坊中,還設有二、三個墩台,作為了望之用,織染局旁就有一高墩,而且高墩旁還有分防左營駐紮。


    “俺明白了,”魏進忠對身旁賈艾道,“去年葛成在蘇州城內起事的路線,基本就是東北婁門、玄妙觀、東南葑門,然後帶成橋、十全街附近……明顯避過了西南方的駐軍。”


    賈艾道:“其實駐軍要知道葛成的動向並不難。”


    “是,俺瞧城裏有很多高墩,墩台上一望,他們往哪走的,怎麽鬧的,都清清楚楚。”


    “所以要出兵鎮壓的話也很簡單,就像上月,劉成的參隨陸新邦幹涉機務,導致機戶暴動,新太守周一樸很快就鎮壓下去了……”


    兩人正聊著,巡撫衙門裏,出來一列人,徑直走到轅門外。魏進忠也從轎跑上下來,他雖不認得曹時聘,打眼一望,但瞧其中一人著的公服,胸前為二品獬豸補。


    “嗬嗬,本尊出來迎接啊,”魏進忠笑了聲,遂迎上去。


    一炷香後,兩人來到曹時聘的堂署,落座之後,下人上茶,然後寒暄客氣了幾句,方飲了茶,進入正題。


    魏進忠也開門見山,道明來意,曹時聘聽了之後,沒有急於表態,而是沉思良久,方道:“魏中使的意思,希望本官派出守軍去鏟除那些頑疾?”


    魏進忠聽得出他這語氣並非商量,好脾氣的笑了笑:“這麽說吧,撫台,像保生社這種訪行,已經影響到了整個蘇州的商貿和絲織業。絲織業對蘇州有多重要,這不用俺強調吧?江南曆來是朝廷的重賦之地,這也不用俺強調吧?”


    “嗬嗬,”曹時聘也笑道,“是不用,隻是……朝廷設蘇州衛,是為防倭寇入侵,而非……”


    “曹撫台!”魏進忠不等他說完,一下打斷,“有句話,誰說的來著?攘外必先安內?對,就這句。俺也不用給你解釋,你就說,長洲士人張獻翼被殺死在家中,是不是蘇州訪中的混混幹的?私開大店、攔截小民生理、放印子錢的,是不是那些無籍之徒幹的事?兩浙鹽場,那些號稱什麽長布衫、趕船虎、白賴好漢的,把持官府,詐害客商,是不是不他們?還有把持鈔關,染指朝廷稅收的,是不是他們?”


    魏進忠劈裏啪啦說了一通,說得曹時聘直發愣,“等等等等……”他一揮手,阻止魏進忠,“你說長洲士人?張幼於被殺死家中?魏中使可有證據?”


    “哼哼!”魏進忠連著冷笑兩聲,“要不要俺將調查此案的錦衣衛叫來,跟您曹撫台好生說說此案?”


    還未等曹時聘搭話,他身邊一書生模樣的文士,先俯身在他耳邊說了幾句。魏進忠隱隱聽到‘北鎮撫司理刑、督指揮’等詞兒。於是又暗自得意起來。


    曹時聘聽了身邊人的幾句話,臉色逐漸沉鬱,雙眼透出一股犀利,盯著魏進忠。久久,忽而咧嘴一笑,“沒看出來,魏中使倒是很心係蘇州百姓,到任不久即免除了三稅,還要操心蘇州的治安問題……”


    “嗬嗬,俺也是替皇上分憂,必竟江南重賦之地,朝廷上下都很重視的。”


    “那還請問,”曹時聘亦笑著道,“既然魏中使是替皇上分憂,又如何完成上繳內帑的稅收任務?”


    “這就不用曹撫台操心了,”魏進忠不慌不忙道,“俺就告訴你一句坊間流行語——寧見閻羅王,勿犯六北北……你若還不理解這句話,就當俺今天沒來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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