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一貫退出啟祥宮之後,便徑直去了朝房擬旨。


    很快擬好了旨,又交與文書房的太監,隨後他就迴了內閣。因走得急,直到坐下來還喘個不止。


    這一連串的變故,就是在坐下那一刻,還在腦海裏如上演武打戲一般熱鬧。迴想開端,似乎一切還要從冊封那日開始……


    冊封那日,他就從陳矩那裏收到了口信,果然第二日,太醫院的太醫就被招入宮診脈。當時他立即就上了揭貼,詢問皇上近日起居。


    而他那時隻道是平常病痛,並未往壞處想,甚至陳矩的口信,也沒怎麽重視。如今迴想起來,倒是陳矩的口信讓他察覺出一絲不同,口信說的語焉不詳,似乎話猶未盡,根本不像陳矩平日裏辦事的風格。他甚至還再三確定那送信的小宦官,確為陳司禮所言?


    “哎,”沈一貫歎了一聲,心中有百種千般滋味,一時竟不知如何抒發,到頭來又化成了一聲歎息……


    隻是平靜下來之後,沈一貫擔心又起。說實話,他‘伴駕’多年,對皇帝的脾氣、秉性之了解,早超過了其他朝中大臣,甚至比他的大兒子都遠遠超過。


    別的不說,就那份拖遝,應該是前無古人了。本應該發的諭旨,總會找各種各樣的理由,遲發誤發。


    沈一貫思前想後,聖旨是遞進去了,至於多久下發,他還真擔心這個,生怕拖久了又生變故。


    “不行不行,還得進貼,催發。”於是他重新整理了思路,又寫下一揭帖遞進了仁德門。


    十七日淩晨,二更時分,


    內侍前來傳聖諭,內容一如前言。


    沈一貫聽旨後,竟長長倏了一口氣出來,仿佛七八個時辰未休息的他,忽然又變得精力充沛。


    但他自知事情要辦圓滿,於是很快,他又一次提筆寫揭帖進上。先言其不勝喜悅,再表明‘忠心’,他依然擔心皇上病體,還翻檢了許多醫書查對症狀,並奏明皇上安心靜養。


    聖旨已下,其他朝中大臣亦很快得知。


    他們與沈一貫一樣,都守在朝房值宿。隨後禮部等衙門,禮科等科道,也同時會奏問安。


    ————


    魏進忠迴京城好幾天了,


    隻是他迴來之後,並未急著進宮,而是先找到了他師傅,陳矩。


    關鍵時刻,陳矩並不在家裏,亦很少迴來。於是他索性就住在了陳矩家中,與掌家常雲關係處得十分融洽。


    魏進忠像拉家常一樣,同常雲說了這一年他在山東的所作所為。雖然劉時敏時常寫密報上奏,這他都知道,更不用說陳矩還是東廠督主,他的一舉一動根本瞞不住。


    但也並不妨礙魏進忠大膽的講出自己的野心,顯得膽大妄為,常雲居然還聽得興致盎然。


    說什麽話,怎麽表達,其實他拿捏的很好。說完自己,又順便提了一嘴劉時敏:“對了,小師兄這幾日怎麽老不見?”


    常雲聞言:“主家這幾日都在宮裏,他擔心他師傅身體吃不消,一迴來就念叨要進宮去伺候他老人家。咱家一想,也對,主家身邊確實多一人照顧,總比臨時找不到人的好,誰曉得……索性就讓他進宮去了。”


    “哦,”魏進忠做出一副了然之相,想了想,又小心翼翼的問常雲,“常爺爺,這皇上到底……”


    魏進忠的意思常雲豈有不知,良久,他方歎了一聲,才繼續,“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咱家告訴你無妨。皇上經年累月一直病痛纏身,俺們這些做奴仆的是看在眼裏,痛在心裏。但外臣知道啥呀,他們隻道是皇上在裝,就是不想禦朝聽政,不想批覽奏疏。”


    隻說了幾句,他臉上已然冷了三分下來,聲音也變得愈發尖利:“那些個不中用的狗東西!成天有事沒事就上疏進帖,就算皇上是真龍天子,也架不住這般無日無夜的攬奏批答。咱家是看在眼裏,就恨自己怎麽沒生三頭六臂出來,也好替皇上多分擔一些……”


    說實話,魏進忠並沒仔細聽他說,隻在心裏不停的盤算。當常雲說出病痛二字時,他腦海裏竟詭異的想起了張打鶴,這是第二次想起他,以及他死前送他的那方盒子。


    “那老鬼,難不成真成仙了?”魏進忠暗自琢磨,隻覺得後背突然有些發涼。


    他一哆嗦,打了一個尿顫,然後就定定的看著常雲:“爺,小的倒是突然想起一人……”


    常雲奇怪,問道:“咋的了?想起誰了?”


    魏進忠似鼓足了好大勇氣才說出:“張打鶴。”


    常雲皺皺眉:“你,好端端的怎會突然想起他?”


    “他也算是小的師傅,雖然隻當了一天。他死前那一天,小的正好跟別人一道,都在他家中。也不知怎麽他就看上小的了,非要小的拜他為師,然後又賞了小的一個精致的小木盒,說是見麵禮。後來小的打開木盒一瞧,哎媽呀,可了不得!居然是一塊品相極佳的烏香,小的認得這東西啊,如此品相的少說也值千兩黃金……”


    常雲一聽,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原來張打鶴那寶貝居然在你手裏?”


    魏進忠一聽他這口氣,竟嚇了一跳:“咋啦?別嚇小的,這怎麽一個說法啊,爺爺?”聲音中,都不經意帶出一絲顫抖。


    常雲緊緊盯著魏進忠看,仔仔細細,仿佛裏裏外外都要看透他似的。看得魏進忠也是心裏發毛,不知這盒子對他來說,是禍還是福?


    良久,常雲才又開口,隻那聲音輕飄飄的如鴻毛,飄進魏進忠的耳朵:“進忠啊,你可知張打鶴,為何最蒙寵?”


    魏進忠覺得耳朵癢,掏了兩下:“先師傅不是提督禦藥房嗎?”


    “對啊,正是因為張打鶴最善製這烏香丸,後來也因此又升了秉筆執掌內官監和內府。明素不識字,隻是不該正,不批文書,但也是為數不多的,不識字而升秉筆者。先帝時有個孟衝,本朝就隻有這張打鶴,止此二人。”


    說罷,常雲的眼神竟變得複雜起來:“既然你得了他的寶貝,那咱家就給你指條路,將這烏香丸進獻,想必你往後……”


    嘶……魏進忠腦海裏又翻過無數個疑問,連常雲說的最後幾個字都沒聽見:“爺爺,難道萬歲爺平日裏都要用這烏香丸?”


    “張打鶴精於醫藥,皇上一直在服用他製的藥丸以鎮痛。”


    “哦……”魏進忠終於明白是怎麽迴事了。隻有一點,他還想不明白,為何張打鶴會選定他,而不是他自己的徒弟?


    “那,爺爺,要是小的這會子進宮去將藥丸獻上,不知能否見到皇上?”他知道進宮肯定問題不大,隻是能不能見到皇上,這就不好說了。而且就算見到,要是皇上已經病入膏肓,見到了也沒用,那個時候他近身想單獨說兩句話,都是不可能。


    所以他迴京之後,才不急於進宮麵聖,就是想先把情況摸清,而常雲這裏,是最方便打聽宮裏消息的地方。


    常雲聽了他的話,沉吟了片刻:“進宮自然能進宮,隻是這會見皇上,未必就能。不過,咱家可以給主家帶個信。說不定,你手上這烏香丸,還能救……用得上。”


    ————


    十七日淩晨,


    朱翊鈞從淺睡中醒來。


    醒來那一刻,他發現自己還‘活著’,於是乎長長出了一口氣,緊接著又歎了一聲。


    身體虛弱的他,想翻個身坐起,隻輕輕動了幾下,很快,暖閣之外就已有人挑簾進來。


    “爺,爺,”這人輕喚了兩聲,然後腳步極輕,卻十分快速的靠近龍床。


    朱翊鈞聽出了聲音:“盧全呐,扶朕起來。”


    “哎喲喂,爺勒,”盧全趕忙來到床邊,小心翼翼的扶他起來,又順手拿起一件氅衣披在他肩上。


    朱翊鈞坐在床邊,光著腳踩在明黃緙絲的靸鞋上,盧全見之,又急忙找來襪子替他套上。“爺,你才歇下沒多久,怎的就不多睡會兒?您身子骨弱,太醫也說了……”


    “盧全啊,”朱翊鈞並沒聽他絮叨,“外麵如何了?”


    盧全替他整理好襪子,又順勢跪在床邊禦腳踏旁。聽他一問,便迴道:“聖母老娘娘本還想在閣外守著,但這天寒地凍的天,老娘娘哪裏招得住?還是皇後娘娘好說歹說,這才勉強在西邊暖閣裏歇下。太子依然守在外邊,太子妃也跟著一起,幾位王就安排在了前邊配殿裏暫歇,其餘的皇室宗親都就近安排在了值房裏歇。至於外朝那些個大臣,也都還在值房裏等著。沈先生嘛……對了,奴婢想起,沈閣老又進了一紅殼麵揭貼。”


    “哎,”朱翊鈞不禁歎氣,他豈有不懂沈一貫的心思,“拿來,朕看看。”


    很快,盧全將揭帖進上,朱翊鈞接過,隻隨意翻了翻就合上,遞給盧全,“你就照先生的意思批吧。”


    盧全雙手接過揭帖:“遵旨,奴婢這就去辦。”說完,又想起一事,“哦,爺,魏進忠在閣外候著呢……”


    朱翊鈞聞言,看著他,眼裏透出一絲驚訝:“進忠?他怎麽來了?”


    “他早就進宮來了,隻是一直不敢求見爺,他說生怕擾了您休息。他呢……”說到此,盧全的眼中,不禁露出些許複雜情緒。


    朱翊鈞看在眼裏,倒有些好奇:“他怎麽?”


    “進忠他,一直跪在閣外,已經哭了很久,誰勸都勸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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